9月，加州女子Selena Scola一紙訴狀把Facebook告上了法庭——因為看了過多暴力、血腥和色情圖片，她患上了PTSD（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Selena是Facebook合作的第三方Pro Unlimited的內容審核員，負責刪除Facebook上“劇毒、不安全、有害的內容”，包括色情、暴力、仇恨言論等。

對于PTSD，維基百科的解釋是“指人在經歷過性侵犯、戰(zhàn)爭、交通事故等創(chuàng)傷事件后產生的精神疾病”，常見于遭受重大打擊后導致的精神創(chuàng)傷。然而，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沒有性侵，也沒有戰(zhàn)爭和交通事故，因視聽感官長時間遭受刺激產生的傷害，不亞于物理刺激造成的精神損害。

新技術帶來了繁榮的互聯(lián)網(wǎng)產業(yè)，隨之也誕生了新工種，內容審查員是其中的代表之一，除此外，還有事實核查員、論壇版主、合作伙伴經理等，他們的生存與困境成為了網(wǎng)絡時代的縮影。

內容審查員與PTSD：隱匿的信息“擦洗工”，無處安放的焦躁 

社交網(wǎng)絡上，一頭是夢想家用技術締造的開放盛世——用網(wǎng)絡建設一個連接世界的地球村，另一頭的人躲在盛世的影子里，把好最后一道關卡——鑒定并刪除變態(tài)的視頻，這一點，人力比機器做得好多了，至少在當下是如此。

或者更早以前的論壇時代，版主們也擔任著這個角色，但他們的規(guī)模和工作量遠不如社交網(wǎng)絡時代。據(jù)報道，僅Facebook一家，內容審查員的數(shù)量就達到了7500人。這些人甚至不是Facebook的員工，只是被第三方雇傭來的廉價勞動力。

2014年，《連線》雜志發(fā)表了一篇調查報道《社交網(wǎng)站上不為人知的隱匿職業(yè)：信息“擦洗工”》。擔任“擦洗工”的廉價勞動力多分布在東南亞，他們可以拿著“美國水平”的工資，代價是“直面人性的惡”。

YouTube在美國本土雇傭的審查員要求更高，需要對東南亞員工審核過的視頻進行二次過濾，公司許以YouTube的工作場所、辦公福利等條件，甚至承諾轉正機會，F(xiàn)acebook條件也是如此。

事實上，這些審查項目幾乎是秘密進行，科技公司和外包員工、第三方簽訂保密協(xié)議，不允許他們向外透露任何審查細節(jié)，F(xiàn)acebook把這個秘密項目起名為honeybadger（蜜獾）。在此次起訴事件中，Selena暫時無法提供更多工作細節(jié)，她擔心一旦違反保密協(xié)定，會遭到報復。

紀錄片《信息擦洗工》海報（2018.5）

在Selena的起訴聲明中，她提到Facebook和第三方公司都不曾提供心理干預以保證審查員的精神健康。但即便提供了心理醫(yī)生，內容審查員也不知道如何開口講述自己的經歷。據(jù)《連線》雜志報道，YouTube審查員Rob說，YouTube給擦洗工們雇了心理咨詢師，理論上誰都可以和他們談心，但Rob不知道如何接近他們。據(jù)他所知，也沒有誰去找過咨詢師。所以他只能靠自我調節(jié)——喝酒喝得越來越多，身材也越來越胖。

而創(chuàng)傷之后，審查員們可能產生一輩子的心理陰影。Selena的起訴文件里寫道：“她的PTSD癥狀可能會因為碰到鼠標發(fā)作，也可能是因為走進了一棟冷冰冰的大廈、在電視上看到一段暴力視頻、聽到吵鬧的聲音，又或者，是因為受到一點驚嚇?！?/p>

如果要真正解決審查員們的心理問題，或許還是應該回歸技術，比如提高人工智能的識別能力和審查效率。但目前看來，開放的網(wǎng)絡世界背后，還有如此多陰暗和不堪，扎克伯格與科技巨頭們在人工智能審查上所做的努力還遠遠不夠。

Reddit版主：用愛發(fā)電，無薪且糟心的職位

Reddit，一家月活達到3億的神奇網(wǎng)站。界面設計極其Old School，但因為許多細分、有趣的小組吸引了一個又一個小圈層愛好者。

相比于Facebook內容審查員的隱秘身份，Reddit版主似乎更為人熟知一些，他們有自己的賬號，有刪帖和禁言的權利，小組用戶可以直接和版主溝通。不同的是，在Reddit上當版主沒有薪水，全靠志愿者們用愛發(fā)電，他們也一樣要遭受種族主義、性別歧視、水貼刷屏等垃圾內容的精神侵害，甚至是被用戶直接攻擊。 

全媒派在《不抬杠是不可能的，有人用五年篩出了60萬優(yōu)質杠精》提到一個小組changemyview，該小組為了建立一個理性討論的優(yōu)質社區(qū)，啟用了22個志愿者作為版主，24小時巡視新鮮發(fā)帖，如有不當，則會溝通或刪除。

其它小組的版主工作模式也是如此，但生存條件可能更艱難一些，至少，版主人數(shù)達不到22個之多。而被審核的小組用戶們可沒有那么開心，極端的人，給版主們發(fā)去一條又一條的辱罵和威脅信息。

在Engaget和 Point發(fā)起的聯(lián)合報道中，他們找到了10個Reddit版主。版主們管理著大大小小的小組，最大的達1600多萬訂閱者。但無論小組大小，他們的困境都是相似的，被辱罵、攻擊、人肉、詛咒甚至死亡威脅，而Reddit官方，一次又一次忽略了版主們提交的被攻擊報告。

版主Emily管理著“倫敦”小組和“新聞”小組，為了避免極端報復，她從來不暴露自己的性別，以免有人威脅“強奸她”。還有一些攻擊和威脅，描述得具象又恐怖，讓人光看文字就會起一身雞皮疙瘩。

牛津大學實驗心理學副教授Lucy Bowes認為，長時間的版主工作必然導致抑郁癥、PTSD和焦慮癥等精神疾病，工作時間越長，患病危險越高。

對于Reddit這樣的社區(qū)來說，技術監(jiān)管和人力監(jiān)管不到位，內容過于野生是一大原因。但與此同時，注冊機制過于松散，導致惡意賬號刪不盡，噴子們隨便用一個郵箱又可以注冊回歸。即便是禁言72小時，用戶被解禁后還是會繼續(xù)攻擊。

而Lucy認為，對于Reddit這樣體量的公司而言，要解決版主們的問題，應該從公司自身入手，比如對新版主進行培訓，加強匯報反應機制的建設，或是截屏留取證據(jù)，以確保未來起訴。另一方面，對于這些志愿者，Reddit也應該隨時關注他們的心理健康，及時進行干預和治療。 

盡管體量大，提供咨詢的話會增加不少成本，但對于一個依靠一個個小組支撐起來的龐大社區(qū)而言，這些愿意資源維持社區(qū)秩序的人才是Reddit的財富。 

事實核查員：真相的代價 

在巴西，一份299頁的文件在WhatsApp的右翼群里瘋轉，里面有40名事實核查員的社交媒體詳細資料。巴西網(wǎng)友視奸他們所有人的賬號：看，這是他2011年發(fā)的貼，他就是一個左派分子。

這一切，只是源自于事實核查組織Agência Lupa和Aos Fatos在今年5月宣布的計劃：與Facebook合作，做好今年10月的總統(tǒng)大選辟謠工作。事實核查員們將手動辨別信息流中的假新聞，并打上“Fake”標識，將假消息的影響力降低80%。

但打擊也由此開始。 

先是大V和右翼媒體發(fā)文指責，事實核查員的工作是做“信息審查”，后又有人畫了幅漫畫，把事實核查員畫成了投資人喬治·索羅斯的寵物，在WhatsApp門口巡視。 

接下來是死亡威脅。有人給Lupa的總監(jiān)Tardáguila發(fā)信息“你看不到巴西的下一任總統(tǒng)”、“我們會挨個來收拾你”…… 

這并非孤例。事實上，同F(xiàn)acebook合作的34個事實核查組織都受到了網(wǎng)絡謾罵、人肉等威脅，這對他們的工作造成了很大困難，尤其在媒體信任度本就不高的國家。

事實核查的進展并沒有那么順利，一是利益相關方和一些網(wǎng)民在瘋狂打擊，二是在Facebook方面，他們并沒有對這34個事實核查項目投入足夠的資源，甚至在態(tài)度上都不夠強硬和堅定。

在巴西，F(xiàn)acebook從未就此次事實核查項目召開新聞發(fā)布會，反復要求的熱線和郵件也遲遲沒有開通，唯一有的，只是在今年5月發(fā)布了兩條博文，一是承認網(wǎng)絡暴力確有其事并譴責有關行為，二是宣布和巴西、墨西哥和哥倫比亞的事實核查項目的合作。 

在Tardáguila看來，F(xiàn)acebook需要明白，這是他們的項目，公司必須要發(fā)聲，“我們努力了三年，沒有任何改變，這些改變必須由Facebook來承擔”。為此，她也提出了一些切實可行的合作條例：

關于需要被核查的內容，平臺需要更好地翻譯相關通知。

Facebook方開通熱線或郵件地址，用戶和媒體可以詢問事實核查項目的相關問題。

在每個國家建立和事實核查員的主要溝通渠道。

對Facebook的事實檢查項目運作流程進行可視化，翻譯至現(xiàn)有的合作國家。 

定期與事實核查合作伙伴開會，了解項目進展情況。

合作伙伴經理：與170個編輯室共同產出 

ProPublica在2016年推出了有史以來規(guī)模最大的新聞眾包項目Electionland 2016，和全國大小媒體合作，以任務分派的形式合作完成大選報道。報道覆蓋范圍廣，參與媒體多，資源利用率高。隨后，ProPublica試著開了新的項目，也由此誕生了一個新的職位。

新項目名為Documenting Hate，一個追蹤和報道仇恨犯罪和偏見事件的調查項目。新的職業(yè)則是合作伙伴經理（partner manager），目前由記者Rachel Glickhouse擔任。她像一個統(tǒng)籌者，同時擔任記者、編輯、研究員、社交媒體制片人、招聘、培訓和項目經理。 

Documenting Hate官方網(wǎng)站

通過合作伙伴經理的努力，Documenting Hate項目和150家國家/本地媒體，以及20家高校媒體建立起合作關系。項目的關鍵在于資源共享和合作報道，ProPublica搜集到的仇恨事件案例和數(shù)據(jù)都被統(tǒng)一上傳到官方數(shù)據(jù)庫保管，并向加入的媒體開放使用，比如公眾提供的線索和故事、警方的案卷信息，真正實現(xiàn)了資源上的共享和合作。 

與此同時，合作伙伴經理也會擔任起“空中管制調解員”的作用，確保不同記者不會在一個事件上耗費精力，或是針對不同當事人，指派合適的記者跟進。 

雖然類似Documenting Hate這樣的新聞眾包項目有利于報道資源的合理分配，但合作伙伴經理也面臨著不小的挑戰(zhàn)。加入項目的記者可能無法彼此合作，也可能有等級傾軋，又或者，記者們對項目的熱情有一定的周期性，有的可能無法長期為這個項目效力，而在一些特殊時期，參與者會少得可憐。

盡管如此，在Rachel看來，眾包模式依然會是未來新聞的發(fā)展方向之一，在編輯室的時間和資金都非常稀缺的時代，有一個中心化的項目聚合資源并進行再分配，自然能極大程度上緩解編輯室所面臨的尷尬。

互聯(lián)網(wǎng)浪潮下誕生的新職位固然有其局限性和困境，但菲律賓事實核查項目Vera Files的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Chua認為，類似于事實核查員遭遇網(wǎng)絡暴力的事件，F(xiàn)acebook固然有保護事實核查員的責任，但如果Facebook無法保護他們，那記者必須自我保護，“新聞業(yè)有風險，事實核查同樣如此?！鄙頌榇髸r代下的小個體，我們能做的，不過是催促科技公司解決眼下的問題，讓個人迅速跟上這滾滾向前的歷史車輪。

本文轉自微信公眾號“全媒派”。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芥末堆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