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央視猴年春晚甄子丹和武校少年表演《天地人和》節(jié)目。圖片 | 余拙（視覺中國）

作者|陳龍，來源|公眾號“谷雨實驗室”。 未經(jīng)許可，不得轉(zhuǎn)載。

進武校原本是這群少年無可奈何的人生備選之路。正是在這條路上，他們?yōu)橐荒暌欢鹊拇和恚Ｄ陚鋺?zhàn)，帶著傷痛，帶著希望。偶爾，也有遺憾，比如2019年。

在氣球上彈跳、飛躍時，林昭稚頻繁遭罵。“林昭稚，你怎么搞的?！苯叹氂孟鄼C記錄每一個動作打開的瞬間?！熬湍銐氖聝海　?/p>

6個人的動作很難一致。每個球下面三人互推加固。上面6個人借助氣球的彈性，分別做出一字馬彈跳、臀部彈跳、撲飛換球、前空翻4組動作，最后落地。其間穿插一些武術動作。整個過程，給人一種空中武俠的感覺。

這是山東萊州中華武校表演隊學生為2019年春晚準備的節(jié)目，也是這所武術學校第7次準備春晚節(jié)目，此前只有五次登上春晚舞臺，不過已足以給學校增光添彩。每次沖上春晚，他們要耗費半年時間。

高難度的動作，不斷調(diào)整翻新的創(chuàng)意，加大了登臺的希望，也讓他們面臨受傷的風險。

春節(jié)前一周，學校接到內(nèi)部通知，節(jié)目沒上。2019年春晚的武術節(jié)目由少林塔溝武校表演。之前的希望和努力白費，教練和孩子們有些失落。但這樣的波動再正常不過，在整個青少年時期的武術訓練中，挑戰(zhàn)、受傷、受挫、成敗都是他們成長的內(nèi)容。

“不圖什么，就是圖個榮譽”

套路表演是一項沒有什么攻擊力的運動，但四年里，關宇的膝蓋、胳膊、肩，都曾不同程度傷過，手腳骨裂過。有次排練，他空翻時摔暈了，短暫性失憶?！爱敃r什么都不知道了。但這傷影響不大，年輕人長得快?！卑殡S這些傷痛的，是他參加過各種表演和比賽。

2014年，14歲的關宇被父親送到這家武校?！鞍车r候被人欺負，學武強身健體”，他希望兒子從小習武，將來不會被人欺負?！艾F(xiàn)在哪是欺負人的社會？現(xiàn)在沒有了。”但兒子還是遵照父命，“慢慢走上了這條道”。

每天早上5點半起床，6點早操鍛煉，6點半吃早飯，7點半上文化課，下午武術訓練。冬天冷，晚上學文化課，夏天晚上就場地訓練。這是完全不同于九年義務教育的學校。關宇認為，自己比他們“會的東西多，見的世面多”。

一個多月前，他們?nèi)V州參加慶祝改革開放40周年的醒獅表演。醒獅是南派藝術，但這些平時蹦跳慣了的孩子拿著獅頭，現(xiàn)學現(xiàn)練，還是玩得挺溜。借著表演，他們走了全國很多地方，“國外我暫時沒去過，出國的機會一般都是留給小孩，澳大利亞、韓國、俄羅斯、美國這些”。

關宇父親也滿意?！拔覀円话愣际墙o中央效力表演?！北本┑母母镩_放紀念晚會，上海的雙11晚會，曲阜的中秋晚會，邯鄲的武術晚會……“小型表演都數(shù)不過來。”有時候，父親就能在電視機前看到兒子。

2013年開始，學校踏上了春晚之路。前四年，央視安排武校的孩子配合武打明星趙文卓、成龍、甄子丹，后來不再搭配明星，節(jié)目創(chuàng)意難度也越來越大。2014年春晚和成龍一起表演的《劍心書韻》，成了學校的經(jīng)典保留節(jié)目。那一屆學生畢業(yè)后，節(jié)目一屆屆傳下去。一次訓練中，關宇做了個魚躍動作，摔到地上，肩膀摔脫臼，打藥綁繃帶，休息了兩天繼續(xù)上。“不圖什么，就是圖個榮譽。別人會的，我也要會?！?/p>

能吃苦，有威信，他被任命為隊長。在這里4年，他認識了一幫兄弟。

2014央視馬年春晚中的創(chuàng)意武術《劍心書韻》 圖片 | 李光?。ㄒ曈X中國）

林昭稚和關宇同歲，來武校已經(jīng)12年。6歲調(diào)皮好動，林昭稚被媽媽從江蘇連云港送過來，“我就哭了，往外爬”。那像是一個比普通孩子更決絕的“斷奶”過程。他在學校里學會各種招式套路，規(guī)定拳、南拳，每天都練踢腿、下叉、轉(zhuǎn)體、后翻。

作為“元老”，林昭稚參加過更多的表演。2016年和甄子丹一起表演《天地人和》，他爬上2米5高的管子往下翻，一開始雙腿發(fā)虛，練了半年。每年下半年，學校就進入“春晚時間”，創(chuàng)意，動員，訓練，調(diào)整，參加《直通春晚》……一大班人興師動眾。這次爬桿，他也受了傷，胳膊杵地，骨折，養(yǎng)了半年才好。

2018年的春晚節(jié)目《旺旺年》結(jié)合了武術、雜技、寵物、科技等元素，像是一個大雜燴。林昭稚和另一個同學被兩層人塔水平抬著，讓兩個小孩在他們的肚皮上連續(xù)后空翻，博得喝彩。“因為在世界上也很少有人這么翻，所以（顯得）創(chuàng)新?！?/p>

武校是半軍事化的封閉管理?！靶r候被大孩欺負，但是你長大了，肯定也要欺負小孩。學校里都是正常的?！绷终阎蓜倎淼膸啄辏托』锇閭兺酝?，架子床拼在一起，有時候兩個人就睡在一個被窩里。訓練的時候，小伙伴也一起挨打挨罵，“練得不好，或者出錯，教練就拿棍子敲屁股、敲手”。

這種朝夕相處、同甘共苦的生活，培養(yǎng)了他們的“鐵血友誼”。2018年5月關宇過生日，全隊50多人買了6個蛋糕慶祝?！伴L這么大，從來沒有這么多人給我過過生日?！庇幸淮嗡l(fā)燒，幾個兄弟半夜起來給他打水找藥，陪他聊天，直到他睡著。“特別感動?！?/p>

關宇（上）和林昭稚（下）是表演隊的主力。圖片 | 陳龍

“不愛學習，讓他練練武術”

吃完午飯，王劍強把兒子的行李裝上小面的，在能見度極低的霧霾中，趕回煙臺棲霞。

“不愛學習，讓他練練武術。”2年前，他把14歲的兒子王仁貴送到這里，學習拳擊。“學習就不好，體力再不行，還能干什么？以后扛個包都扛不動，那咋行？換句話說，練武這么苦的事都扛下來了，以后還有啥事兒不能扛？不僅是身體，鍛煉的也是意志力?！?/p>

王劍強看不慣現(xiàn)在九年義務教育里那種嬌生慣養(yǎng)?！坝质悄脗悖质墙铀汀Ｎ覀兡菚耗挠羞@樣？男孩就得讓他鍛煉。在學校怕磕碰，以后上社會拳打腳踢你還不行了？”平時學校沒有周末，每隔六七周放一次假，學生可以回家住一個星期。過兩天，學生們要跟著教練外出表演，王劍強開車三個小時來看兒子，一起吃頓飯，把他的行李運回家。等表演完，兒子從當?shù)刈约鹤嚮厝?。王劍強覺得，兒子來這里練武幾個月，回家就“不像以前幼稚”，做事更獨立堅強，在學校、外出也更有能力。

這座渤海邊的武校包含小學到高中學制，山東學生占了將近一半，其中不少是鄰近的煙臺、濰坊、青島平度、淄博等市縣的孩子，許多孩子出生于農(nóng)民、個體戶等普通家庭。

表演隊的學生借助氣球彈力表演武術，為2019年春晚做準備。圖片 | 陳龍

“來學武的孩子，大部分都是不聽話的，或者學習不好的。這是實話。學習名列前茅的孩子，肯定去考大學了。就是給孩子多找一條出路，你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币晃粚W校負責人開玩笑說，“爸爸媽媽都很明白：我們兩個都笨得像豬一樣，孩子（學習）能行嗎？”

除了套路表演，武校還教授其他課程。每年，從武校畢業(yè)的孩子，可以選擇當兵、保鏢、保安，也可以考本科院校，進入專業(yè)體訓隊。少數(shù)幸運兒甚至成為武打演員。還有些人選擇當體育老師，開武館當武術或健身教練。

與九年義務教育下常年“題海戰(zhàn)術”的學生不同，武校優(yōu)秀的學生，高中時拿到全國比賽前六名，才可以獲得國家二級運動員證，就能報考大學。

跟林昭稚從小一起長大的一個哥們，2018年考入了廣西師大，而林昭稚報了廣州體育學院，文化課分數(shù)差一點，沒能如愿。2019年第二次考試，他希望考回老家的江蘇師范大學。陳笑天按照父親的意思，2019年4月準備考家鄉(xiāng)的魯東大學或者武漢體院?！耙院笠苍S走職業(yè)道路，或者當個體育老師都行。但得先拿個本科文憑?！?/p>

王劍強在家鄉(xiāng)的鎮(zhèn)上賣電動車。當初送兒子來這里，他仔細做了一番盤算?！艾F(xiàn)在補課花的錢，比你九年義務教育花的錢三倍也不止。一個小時200塊錢。我們小時候，覺得家長拿出這么些錢，讓你上學都感激不盡了；現(xiàn)在孩子給慣得，他不喜歡學習，還想著，非得讓我補課干什么，不想去非得讓我去……這錢就白花了?！?/p>

他讓兒子選擇：是選擇一年學費兩萬的私立雙語學校，還是武校？王仁貴問他，“武校要寫作業(yè)嗎？”他說，作業(yè)、練武各半天。兒子就選了武校。前一個月，王劍強給兒子保留著原來的學籍，讓他有個退路。他打了三個電話，兒子說不回去了。就在這兒練了下去。

王劍強考慮更多的，是將來孩子的社會生存能力?！拔湫＠镆彩且粋€小社會。吃飯、練功都有競爭。都不在家長的保護之下，教練一放養(yǎng)，他就得想辦法適應，這就能成長?！眱鹤优紶柣丶?，他也看看他比劃兩下，也還滿意。

初級班的孩子們在操場表演棍術，并配合學校宣傳視頻錄制。圖片 | 陳龍

有一回王仁貴訓練時打斷了一根肋骨，王劍強也沒來看兒子。“肋骨受傷很正常。家里干活，不也咔嚓一下，軟肋也能斷嘛?！眱鹤釉陔娫捓镎f，夜里睡覺都疼，一咳嗽也疼。他說，堅持堅持。他問，拍片了嗎？兒子說，拍了。他問，教練怎么說？兒子說，教練說養(yǎng)養(yǎng)就好了。他說，那就養(yǎng)養(yǎng)吧。

王劍強對兒子沒有太大期望，不建議兒子將來打職業(yè)比賽?！皩ι眢w不好。拿多少金牌，有錢沒命花。主要鍛煉鍛煉身體、意志，不要到了社會上不成熟?，F(xiàn)在在學校吃些小虧，以后上了社會別吃大虧。”他還告誡兒子，學散打，“不要以為練完了就天下無敵，成老大了。每屆散打王，就第一了？也是個屁。一代比一代強。你就是強身健體”，他強調(diào)，“一定要謙虛?！?/p>

“要給媽媽爭口氣”

初一學生的每間寢室，靠墻各擺了三個鐵架床。12個孩子共住這間屋子。疊放整齊的床褥，有些還殘留著昨夜尿床后的痕跡。

劉昊12歲，孫韜10歲，他們是2019年春晚節(jié)目備選的4個小演員中的兩個。五六歲被爸媽送到這里來的時候，他們哭了幾天，后來漸漸習慣。他們倆的拿手絕活，是后手翻。

學校的文化、武術課，六四開。升入初中后，他們的文化課科目，從語數(shù)英三門增加到語、數(shù)、英、生、地、史等七八門。但他們還是更喜歡武術課。

2018年春晚的《旺旺年》，他們在兩名被抬高的大孩子的肚皮上做了五六個后手翻，驚險，炫目。為了上臺不出現(xiàn)失誤，平時教練讓他們一次翻十多個，幾組按順序輪流翻。演出前一天，一個孩子說胳膊疼。演完后教練魯濱生帶他去醫(yī)院拍片子，發(fā)現(xiàn)他斷了兩根骨頭。

2018央視狗年春晚《旺旺年》節(jié)目。圖片 | 視覺中國

2019年春晚，導演設計了新的內(nèi)容，大孩子在氣球上跳躍，在地上揮舞巨大的扇子，小孩子則在兩座三層的羅漢人塔頂端的鼓面上后手翻。這個難度，并不比去年的小。

一開始，鼓上后手翻的人選，是來自云南的小孩羅云琪。兩個月前訓練的時候，他從高高的人塔鼓面上摔下來，雖然人無大礙，但一只腿被鼓沿的部件劃出了一道三四十公分的傷口?！皣標懒耍哪且院?，我們就給孩子系上繩子。一旦摔下來，就是接不住，好歹也有個緩沖?！苯叹汈敒I生說。

因為云南太遠，羅云琪的父母過了幾天才趕來。而平時，羅云琪也要一年才回一次家。接著，他被替換掉，劉昊補上。魯濱生說，“人沒大事，但我估計以后心理上會恐高?！?/p>

三層人塔，四米高，人手在高空中抬起一面鼓，對演員形成極大考驗。魯濱生說，剛開始排練的時候，小孩根本不敢上去?！耙粚尤怂蓟危瑒e說兩層、三層了。原來那個鼓，直徑1米2，現(xiàn)在這個鼓只有80公分。鼓是人扛著的，下面看上去很穩(wěn)，上去以后很晃。鼓太小，雙腳就占了大部分面積，站上去什么也看不見，站得越高，小孩連鼓沿都看不見。”為了讓孩子適應，他們先在一層練，然后一點一點升高。

為2019春晚準備的三層人塔鼓面后手翻表演排練，鼓面并不穩(wěn)固。圖片 | 陳龍

“唉，”魯濱生回憶起2018年肚皮上的表演，重重嘆了口氣?！懊看握奖硌莸臅r候，我是最不敢看的，就怕從上面掉下來?！睘榱舜_保演出完成，每次表演，都要多準備幾個孩子備用。教了這些孩子三年，他擔心他們每一個的安危。他覺得這些空中翻躍表演，已經(jīng)超出了武術的范圍?！拔覀儾皇请s技，雜技才玩這些東西。中國最牛的雜技團也完不成。沒辦法，沒有創(chuàng)新，吸引不來別人?！?/p>

春晚表演，對學校來說，是榮譽，也因榮譽的積累而形成壓力。除了沖擊正式的春晚，學校近幾年還要出人參加春晚分會場的節(jié)目。2018年春晚山東泰安分會場，學校派出了1800人的隊伍，在5300平米的舞臺、148級臺階上，完成了三個節(jié)目。

2019年似乎更難。除了創(chuàng)意越發(fā)不易，央視春晚劇組在正式表演二十多天前還沒給出確定的節(jié)目單。但校方的表演并不放松，他們要付出最大的努力去準備。其間，央視記者前來拍攝幕后花絮。教練說，他們吃飯的速度，都是按分鐘計算的。傍晚，樓頂?shù)睦却淀懗燥執(zhí)?。不到半小時，劉昊回到排練館，他用5分鐘吃完了飯，又趁機去理了個發(fā)。

為了節(jié)目質(zhì)量和安全性，魯濱生極為嚴厲，學生訓練時，他在一旁大喊：“找點！速度快，再快！”做得不好，他就一頓狠批，這樣能讓他們更集中精神。前不久，劉昊的腳后跟凍裂，他怕教練不讓他上，一直隱瞞。央視記者和他交流，他始終是天真淡然的表情。他的話不多，從來不笑。教練透露說，劉昊的父母離異了，他跟著姥姥生活，與媽媽更親一些。

年幼的劉昊擅長后手翻動作 圖片 | 陳龍

一面鼓放在窗邊，央視記者在不同距離和角度拍攝劉昊后手翻的場景。劉昊穿著單薄的紅色POLO衫和黑色運動褲，他一言不發(fā)，按提示做了四五遍，每遍翻十幾個，速度很快，像一個纏了紅線的滾軸，快速轉(zhuǎn)過。

教練說，表演這些節(jié)目，他并沒告訴媽媽。但他說過，“要給媽媽爭口氣?！?/p>

可惜，春節(jié)前一周，他們的節(jié)目還是落選了。入選節(jié)目《少林魂》的表演單位少林塔溝武校也是春晚的勁旅。2萬名塔溝學員組成超大型方陣，靈活變換各種平面和立體形狀，聲勢浩大，很像張藝謀在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上的創(chuàng)意。論氣勢，萊州中華武校自然不如。

2019年央視春晚中入選的大型武術節(jié)目《少林魂》上演，由河南少林塔溝武校兩萬名師生共同完成。圖片 | 視覺中國

按有關部門的安排，人塔空翻節(jié)目被分配至大年二十九的國務院春節(jié)團拜會；劉昊和孫韜則去了春晚井岡山分會場，參演表現(xiàn)農(nóng)民豐收的節(jié)目《曬出年年好光景》。

大年初一，大部分中國人沉浸在濃烈的新年氣氛中時，劉昊、孫韜和其他幾十名同學坐上大巴返回學校。他們太累，紛紛歪著頭睡著。

本文轉(zhuǎn)載自微信公眾號“谷雨實驗室”，作者陳龍。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芥末堆立場，轉(zhuǎn)載請聯(lián)系原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