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春縣高級中學航拍圖（圖/張洪科）

一個連出租車都沒有的深度貧困縣，卻花了2億元，修建了一所中學。于是，它登上了微博熱搜。

如果不是因為此事，大多數(shù)中國人或許永遠不會知道這個地方。

這個縣是云南省綠春縣，位于紅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的最南端。它和越南接壤，有150多公里的國界線，居民超過八成是哈尼族，漢族只占不到2%，迄今仍是全國最后一批尚未脫貧的深度貧困縣之一。

航拍綠春，這座延伸在山坡上的深度貧困縣，一條街就是一座城

一個只有24萬人口、尚未甩掉貧困帽子的邊陲小縣，為什么要斥資2億元修建高中？這種“砸鍋賣鐵辦教育”的舉動背后，是這個群山中的小社會怎樣的無奈與希冀？

高山深壑

早上10點從昆明坐上大巴，起初車窗外是一馬平川。深秋時節(jié)，黃綠兩色交錯的曠野分外好看。

漸漸地，兩邊出現(xiàn)了層層疊疊的丘陵。不知何時，車已經(jīng)駛上了盤山公路——越來越窄，越來越陡，越來越曲折。一側(cè)是高聳的峭壁，另一側(cè)是深深的溝壑，從車窗里已經(jīng)不能看到谷底，只能看到對面高坡上一層又一層的梯田，金黃色的農(nóng)舍零零星星地鑲嵌其間。

綠春到了，日頭已偏西，乘客的腿已發(fā)麻，畢竟，離開昆明已經(jīng)8個小時。柏油馬路順著山梁向前曲折延伸，路邊是五六層的泥黃色樓房，這便是縣城。

這條二級公路建成沒幾年，但路況并不好，狹窄又顛簸，好幾處都在翻修。即使走這條新路，從綠春縣城到紅河州首府蒙自市也要將近4小時。

斜陽殘照著一座高聳的灰白色的牌樓式大門，把七個大字照得金光閃閃——“綠春縣高級中學”。從大門向上，還要爬超過200級臺階，才能到教學樓。

綠春沒有一輛出租車。這座建在山脊上的縣城只有唯一的一條窄街，沒有十字路口、沒有紅綠燈，不必有出租車。它的公交汽車也和別處不同，體型顯得十分“嬌小苗條”，車上只有8個座位。

“這是我們縣專門定制的，別的地方應(yīng)該沒有這樣的公交車，”司機師傅說，“要是用大城市那種標準的公交車，兩車交匯就會堵上?！?/p>

2018年之前，綠春沒有單獨的高中，只有初中、高中一體的縣一中，位于縣城的中心。這所中學從主街邊上沿著山坡向谷底綿延，正對著主街的教學樓大致和街道海拔齊平，學生宿舍在半山腰，操場則在更深處的臺地上。60畝的校園，除去難以利用的坡地，容納6個年級近4000名學生，顯得擁擠不堪。

此外，綠春的高中長期面臨著被北部縣市“掐尖”的尷尬局面。在紅河州，鄰近邊境的南部縣市和深居腹地的北部縣市相比，不僅經(jīng)濟發(fā)展滯后，教育資源也更為薄弱，因此綠春成績優(yōu)秀或家境優(yōu)越的初中畢業(yè)生往往會選擇去外地讀高中，這些高中也會撥出專門的名額或給出優(yōu)惠政策來吸納綠春籍學生。

高一的新生們正在新操場上進行軍訓

縣一中一位初中教師告訴《南風窗》記者，往年中考時，內(nèi)地省份和昆明的民族班“掐”一批，州一中“掐”一批，教學水平更好的北部縣市中學（如建水一中、彌勒一中）再“掐”一批，本縣各初中一屆畢業(yè)生中大約有400名左右會流失，都是學習基礎(chǔ)好的學生。這就讓高中辦學陷入了惡性循環(huán)。

正因如此，初高中“分灶吃飯”，建立一所能留住本地學子的高中，已經(jīng)勢在必行。

2018年9月，高中部從一中剝離，搬進了依山而建的新校園。這座占地163畝的新校園離縣城頗有一段距離，比起一中門口熙熙攘攘的鬧市，顯得格外幽靜怡人。目前4棟學生宿舍、4座連為一體的教學樓、1座綜合樓、1座食堂和1座籃球場已經(jīng)落成，只是校園內(nèi)的路面還沒有建好，各建筑物之間的地面依然鋪滿了碎石。

“愚公移山”

爬上高高的階梯，在校園最高處俯瞰西邊，可以將整個縣城盡收眼底，遠遠望去像是一條蜿蜒的長龍。四周的崇山峻嶺處處森林密布，據(jù)當?shù)厝苏f是周恩來總理考慮到這里綠樹成蔭、四季如春，而取了這個縣名。

希羅多德曾把沿著尼羅河生息繁衍的古埃及稱為“只有長度、沒有寬度的王國”?？梢哉f，沿著山梁興建的綠春是“只有長度、沒有寬度的縣城”——最寬處有400多米，最窄處只有40多米，兩側(cè)坡體最陡處足有50度角，街道到兩側(cè)深溝的落差有三四百米。

倘若從主街邊這一排樓房之間的縫隙里向外看去，有的還有第二排、第三排，但大多數(shù)時候第一排樓房背后就直接臨著深壑。有的房子臨街一面僅有兩三層，背街一面卻順著山坡向下挖，又建了數(shù)層，就這樣緊緊嵌在峭壁上。

“我當時參與征地工作，對校園建設(shè)情況比較了解?！笨h政府教育督導室主任廖新安向《南風窗》記者介紹，“我們?nèi)h各處也找不到一平方公里的平地，想建起一座學校真是難啊！”

縣城的建設(shè)靠的是削山、填溝，汽車站、體育館所在地是“填”出來的，縣里最大的賓館東仰酒店的地盤則是“挖”出來的。高中也不例外?，F(xiàn)在的教學區(qū)過去是一個不小的山頭，被削平以后，土石被填入旁邊超過200米深的山溝。將來，作為校園的一部分，昔日的山溝將成為全縣唯一的標準化足球場。

陡峭的地形，不僅使可用建設(shè)面積十分逼仄，也使得地質(zhì)滑坡的隱患格外棘手。根據(jù)成都理工大學2017年的一篇論文，小小的綠春縣城周圍竟集中了43處滑坡點和11條泥石流沖溝。2007年的一場傾盆大雨使得另一所學?！h職中的大門沉降1.7米，操場上裂縫縱橫。

從新校園的北側(cè)，站在籃球場上向下望去，可以看到一堵厚重的灰白色混凝土弧形墻體，宛如一座拱壩，墻體內(nèi)側(cè)還緊貼著十幾根混凝土樁?！斑@是防滑墻、抗滑樁，”廖新安說，“一條抗滑樁要打入地下十幾二十米，造價要好幾十萬元?！?/p>

“學校蓋在山坡上，最擔心的便是地質(zhì)災(zāi)害，如果出現(xiàn)滑坡，就會給師生安全造成難以估量的損失。挖山、填土、固坡，這些都需要大量工程措施，極大提高了建設(shè)成本?！?/p>

“修建這所學校，簡直是新時代的‘愚公移山’。”校長陳云山這樣說。

目前4棟學生宿舍、4座連為一體的教學樓、1座綜合樓、1座食堂和1座籃球場已經(jīng)落成，只是校園內(nèi)的路面還沒有建好，各建筑物之間的地面依然鋪滿了碎石

綠春交通不便，運輸建筑材料也需要一筆不菲的費用。如鋼筋、水泥等大多來自一兩百公里外的元陽、建水等縣。這些地方直線距離雖然不遠，但山路狹窄崎嶇，汽車往往要跑三四個小時，運輸量也小，這是建設(shè)成本巨大的另一個重要原因。

2個億—準確數(shù)據(jù)是1.98億元，這是幾年前籌劃建校時預(yù)估的建設(shè)資金。綠春不可能很快籌措到這樣一筆巨款，這是幾年來一筆一筆地爭取中央、省、州各級的專項資金和轉(zhuǎn)移支付以及政策性銀行貸款累積而來的。

一筆筆資金，仿佛是涓滴溪流，2014年2112萬元、2015年364.5萬元……目前到賬的資金有1.3億多元，仍有近7000萬元缺口。校園的路面、綠化和足球場只能暫時停留在規(guī)劃中，物理、生物實驗設(shè)備和圖書室書籍也未能到位。

學生在新校址的信息技術(shù)課上

陳云山顯得很樂觀?！拔覀冞@里不比其他地方，沒辦法‘畢其功于一役’，一鼓作氣把校園蓋好再鳴鑼開張，只能修好主要的設(shè)施先讓學生來上課，畢竟這是全縣人民盼了多少年的心愿。我們哪怕邊辦學、邊建設(shè)，早開學一學年，也許就能多考出幾十個大學生，就能改變好多個孩子的命運，等不得?！?/p>

至于后續(xù)的建設(shè)資金，除了繼續(xù)爭取撥付資金，學校也力圖爭取社會慈善人士通過捐贈儀器、圖書等方式減少建設(shè)成本。

縣教體局局長楊貴明說，有網(wǎng)友質(zhì)疑為什么一個人口稀少的偏遠小縣建一所中學竟然要花2個億，這種看法可以理解。沒有親自來過綠春的人，如何能想象在這樣一座地質(zhì)條件極度復雜的邊境山城修建學校的難度，以及高成本？

指 望

一個半成品一般的學校已在運轉(zhuǎn)，但問題并未得到完全的解決。

“主要還是生源的問題，人往高處走，這擋不住，我們就要想別的辦法”。陳云山說。家境相對優(yōu)渥的學生更有可能流失，所以“別的辦法”關(guān)鍵就是留住經(jīng)濟相對困難的農(nóng)村生源。

為此，從今年開始，綠春高中試辦預(yù)備班。這兩個初中班主要面向縣城以外各鄉(xiāng)鎮(zhèn)招生，選拔小升初考試中成績突出的鄉(xiāng)村學子。

藍彩霞是這兩個班級的英語教師。她說，英語科目去年才納入綠春縣的小升初考試，再加上孩子們基本都是少數(shù)民族，英語學習基礎(chǔ)十分薄弱。但是，每一個孩子都非常用心，進步也很快，入學兩個月來已經(jīng)有了很大起色。

“我們縣下面有四鄉(xiāng)五鎮(zhèn)，孩子們回家坐車大多只能坐到鄉(xiāng)鎮(zhèn)中心，還要再徒步走十多公里山路才能到家，所以一兩個月也難得回去一次，”藍彩霞說，“這些‘小豆豆’們才十一二歲，剛來的時候非常想家，甚至悄悄哭鼻子，不過這里有這么多小伙伴，很快就適應(yīng)了?！?/p>

“比起鄉(xiāng)鎮(zhèn)中學，我們這里的硬件軟件都要好得多，這樣他們更有可能在中考中取得好成績，也為我們的高中部的生源提供保障?！闭勂饘W校的前景，藍彩霞很有信心。

綠春縣高級中學男子籃球隊，剛剛獲得了紅河2019年校園籃球排球足球啦啦操三級聯(lián)賽高中男子組冠軍

楊貴明已經(jīng)看到變化。高中辦學條件的改善和教學成績的提高，使得越來越多的家長愿意送孩子來讀高中，去年高中錄取了700人，今年足足翻了一番，將近1400名同學入讀新一屆高一。

今年夏天，第一批在新校區(qū)就讀的高三學生如期參加高考，其中有2人奪得了600分以上的優(yōu)異成績，5人超過一本線，70多人超過二本線，和一些知名中學比固然仍有差距，但已經(jīng)是綠春歷史上前所未有的突破。

這一消息頓時在小城引起了轟動。龔春蘭是一家照明燈飾店的老板娘，她的孩子兩個月前剛升入高中。她告訴《南風窗》記者，之前她很糾結(jié)是送小孩讀技術(shù)中專，還是高中?！耙郧翱h里考不出多少大學生，我覺得還不如叫孩子學門手藝，如今高中越辦越好了，都有考到600分的了，我想讓他學習文化，成個人才，最好能考上大學，我們就有了指望。”

傍晚時分，晚霞如同火燒，把縣城頂上窄窄的一線天空映得通紅。中小學放學了，孩子們穿著校服三三兩兩地走在街頭，寧靜的縣城頓時喧鬧起來。廣場上華燈初上，人們踏著音樂的節(jié)奏翩然起舞，一派祥和的氣氛。

一記突然的擦炮聲讓記者一驚，旁邊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咯咯笑著跑開了。

“嚇你一跳吧？”一位須發(fā)灰白的老人走過來，滿臉慈容?！跋轮芫褪俏覀児嶙宓膫鹘y(tǒng)年慶了，闔家團圓的時候，年慶結(jié)束還要沿街擺‘長街宴’，家家戶戶把自家飯桌排到街上，端來美酒佳肴，一齊歡慶?！?/p>

他退休前也是高中語文教師。“我們哈尼族歷史上也是從很遠的地方遷徙到這里，有著動人的敘事史詩。如今，希望孩子們也能像勇敢的先民那樣追求遠方，走出大山，探索更大的世界?！?/p>

老人說，再過兩個月，到年底，綠春的“窮帽子”就要甩掉了，據(jù)說再過兩年，高速公路也要通了。

本文轉(zhuǎn)載自微信公眾號“南風窗”，作者谷寶驊。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芥末堆立場，轉(zhuǎn)載請聯(lián)系原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