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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谷雨實驗室-騰訊新聞（ID：guyulab），撰文袁琳 柳寧馨，編輯周安 

圖丨視覺中國

在改革的前夜，誰也不知道錯過這最后的一班車，對于孩子的未來意味著什么。家長的每次選擇更像是豪賭。趕在7月31日前買入北京西城學區(qū)房的家長們，決定賭這一把，拿錢換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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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套每平米19萬元的新房源從掛牌到成交，最短需要多長時間？ 

北京西城區(qū)最近給出的答案是，3小時。 

5月12日，西城區(qū)金融街附近一套65.5平米的學區(qū)房被掛到網(wǎng)上，報價1300萬，一個小時內，4波家長趕來看房。又過了一個多小時，房源下線，成交完成。房子被其中一名家長買走，1265萬，全款。 

沒時間留給你觀察猶豫，更沒機會給你商量或是籌款。一撥撥買主或許還在趕來的路上，房，已經(jīng)沒了。就像那通往未來的末班列車，已經(jīng)轟隆隆擦身而過。 

這源于4月30日教委發(fā)布的新政：從7月31日起，西城區(qū)將實行多校劃片，新購房者子女入學不再對應指定學校，改為電腦派位的方式。 

北京城區(qū)的其他5區(qū)，從2017年開始就陸續(xù)推行了多校劃片制，只有教育資源最為充沛和集中的西城區(qū)例外。新政意味著，買房就一定能上名校的機會即將在北京消失。7月31日政策實施前的3個月，是留給家長們追趕通往孩子美好未來的最后一列班車。 

時間緊迫，許多原本還在觀望的家長，再不敢猶豫不決，他們開始行動起來，留給他們的考慮時間，被壓縮成以小時計。

圖丨視覺中國 

5月12日上午，李巖看中了月壇片區(qū)的一套學區(qū)房，總價618萬。他從事醫(yī)療器械行業(yè)，經(jīng)濟狀況不錯，但目前手頭可周轉的現(xiàn)金只有100多萬。他問業(yè)主，支付尾款的時間能不能緩一緩？ 

業(yè)主沒有等他。當天下午，那套房子就賣給了別人，對方一次性付清。 

李巖的孩子明年就要上小學，他原本計劃讓孩子上國際學校，思前想后，在4月份改了主意，卻正好撞上新政。錯過這套房，他擔心再也不能在新政實施前找到合適的小戶型——如果勉強購買60平以上的兩居，首付將超過600萬，那對他意味著極大的經(jīng)濟壓力。 

黃波五一假期看了十來套房子后，他沒有著急定下來，打算回去考慮考慮。5月9日，他接到房產中介電話，說被他列為第一志愿的房子，有人打算入手了。他跟妻子急忙奔到中介門店。3個小時后簽下購房合同。房子到手，黃波終于松了一口氣，感覺像做了一場夢一樣。 

56平，770萬左右，單價接近14萬一平。黃波買下的是西城區(qū)什剎海附近的學區(qū)房，對口“老牌牛小”皇城根小學。黃波的孩子兩歲多，有了這套房子，4年后就能穩(wěn)妥無誤地進入皇小。 

孩子出生不久，黃波就開始考慮學區(qū)房的事情了。經(jīng)過考察，他發(fā)現(xiàn)年末是一個價格低點，入手最合適。按照他的計劃，從3月開始看房，年底成交，中間有大半年的時間籌款，經(jīng)濟壓力相對小。4月30日的一紙政策，把他之前的計劃全打亂了。 

最熱門的金融街學區(qū)，出現(xiàn)了近兩年的房價歷史新高。對口宏廟小學的豐匯園小區(qū)，有房源標出超過26萬每平方米的價格，這張截圖在家長群里廣泛流傳。 

與房市一起加速搖晃的，是家長們突然倍增的糾結和壓力。時間窗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縮短?！安荒茏尯⒆虞斣谄鹋芫€上”的觀念已經(jīng)深植于家長們內心，然而，巨額的房價，短促的時間，孩子的光明未來，捉襟見肘的生活，該怎么平衡？怎么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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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長們追趕的腳步有多匆忙，房產中介的感知恐怕最為直接。王欣所在的門店位于西城的月壇學區(qū)，內有育民小學、三里河三小等多所重點小學。四五十平米的一居室放在以往，她要花半年時間才能賣出去，而現(xiàn)在，她和同事“一個晚上就賣六七套”。 

最近每天，她從早上8點開始就跟客戶通電話，手機響不停，一大早到門店，工位上一個同事也沒有，全都出去看房了。往常那個時間，他們會先開個晨會，再出門發(fā)發(fā)傳單，“現(xiàn)在沒有時間干這些了”。 

比起教育資源相對均衡的月壇片區(qū)，同時擁有“宇宙牛小”和普通小學的金融街片區(qū)情況更加瘋狂。一旦電腦派位，這里的家長將面臨孩子的學校一不小心從天上到地上的巨大落差。同樣是在金融街學區(qū)，最好的實驗二小與底部的華嘉小學附近的學區(qū)房，每平米單價的差距高達9萬。多校劃片在這樣的片區(qū)必然將引起最大的波動。

北京第二實驗小學校門 圖丨視覺中國 

家長們坐不住了。熱門牛小——例如擁有80%比率直升頂級重點中學的宏廟小學——附近成為家長們最先搶占的區(qū)域，尤其是總價低的小戶型最為搶手。

金融街門店的房產中介崔浩證實了26萬每平米房價信息的真實性：“40平左右的房子確實單價達到了26萬，60平以上基本保持在20-22萬之間?！?/p>

五一期間，崔浩所在的大區(qū)十幾個門店，每天成交量都在十幾套。這在以前是不能想象的數(shù)字，即使在行情最好的節(jié)假日，成交量也就在四五套。

買家連房子都不看就直接簽約，在這段時間不是稀罕事。畢竟性價比高的房源太搶手了。家長們買學區(qū)房主要看總價，而面積、環(huán)境、設施，這些普通買房者最關注的因素，在這里并不太重要。 

5月13日，崔浩親眼見證了德勝學區(qū)對口西師附小的一套房子，27平米總價500萬，當天來了19個客戶看房，被其中一個買走。這種熱門房源，業(yè)主坐地漲價幾十萬，也依然有人入手。 

“有什么好看的？這種學區(qū)房，就是老破小，條件都差不多?！耙晃患议L感慨，買學區(qū)房最不必考慮的就是生活品質，西城重點學校附近老小區(qū)居多，價格合適的更都是上了年紀的老房，最老的建于上世紀50年代，內部設施老化，必須要請人施工，翻新一遍才能住人。 

“沒有環(huán)境可言，去了就看，條件合適就下手?！狈慨a中介王欣在給客戶介紹的時候直言不諱，家長們也早已對這情況了然于胸，沒有奢求?！霸蹅兾鞒沁@邊，你買1600萬，跟1000萬，跟600萬的房，其實是一個概念，只是面積大小。環(huán)境差不多，停車問題都很難解決。”王欣說。

北京西城區(qū)，老舊小區(qū)整治正在開展 圖丨視覺中國 

為了孩子能上好學校，北京的家長愿意拖家?guī)Э诎犭x舒適的大房子，住進這樣的房子里。況且，“這樣的房子”，也是要擠破了頭，付出巨大的財力，才能求得一個的稀缺資源。 

在改革的前夜，誰也不知道錯過這最后的一班車，對于孩子的未來意味著什么。家長的每次選擇更像是豪賭。趕在7月31日前買入學區(qū)房的家長們，決定賭這一把，拿錢換心安。 

后臺的成交數(shù)據(jù)在飛快更新，王欣眼見著一套套房子上線了，幾個小時后又下線了，連連感嘆：“確實挺瘋狂的，太瘋狂了！” 

3

4月30日傍晚，新政剛剛推出，馬健正準備下班，接到房產中介打來的電話，語氣喜氣洋洋：“恭喜您，您的房子真是買對了，漲價啦！”前一天，馬健剛剛辦完新房的所有手續(xù)，西城區(qū)月壇片區(qū)對口育民小學的一套一居室，50多平米，670多萬。 

5月2日，馬健再去看同小區(qū)同樣戶型的房子，已經(jīng)賣到710萬，相差30多萬，北京一個中等收入白領一年的薪資。 馬健覺得自己很幸運。學區(qū)房手續(xù)辦好后，他終于沒有再失眠了，連著睡了幾個好覺。他39歲了，是一家國企的中層。孩子4歲，還有2年才上小學。3年前，他就開始研究學區(qū)房，一直倍感焦慮。他的第一套房買在大興，孩子長到一歲，他想到教育問題了，翻出家附近學校近3年的高考數(shù)據(jù)，發(fā)現(xiàn)一個考上清華北大的都沒有。

他鐵了心要讓孩子離開大興，去市中心上學。起初，馬健著眼在東邊，在朝陽區(qū)看了一圈。他35歲才有了這個孩子，當時身邊同齡人的孩子都到了上學的年紀。最近幾年，他慢慢發(fā)現(xiàn)，鄰居、同學都把孩子送到了西城區(qū)。他這才開始研究西城區(qū)的教育資源，最后把視線鎖定在了月壇小區(qū)。

這個探索的過程是以時間和精力為代價的，長達3年，對馬健來說，最后的決定是審慎又審慎的結果。為了挑選一個性價比最高、最合適的學區(qū)房，馬健報過培訓班，每堂課兩千塊錢的課程，每次只允許學生提幾個問題。講解學區(qū)房的公眾號他關注了很多，他是愿意付費的用戶。 

2019年底，他終于決定下手了。實在太累了，他和妻子每個周末帶著孩子四處奔波看房，最開始預算首付400萬以內，發(fā)現(xiàn)西城區(qū)沒有一套學區(qū)房符合要求，預算越擴越高，對學校的要求也越來越高。原本只打算讓孩子上個普通市中心學校，3年考察過后，他決定讓孩子上北京最好的小學之一，哪怕辛苦一點。預算和期待相互撕扯，仿佛永遠找不到合適的房子。 

做出最終的決定，卻快得出人意料。兩分鐘，馬健進到房子里走了一圈，當時有老人正住在里面，他看了一眼立刻退出來，決定買下它。為什么這么快？“超過3分鐘我可能就不想買了，太差了?！瘪R健苦笑說，但這一套，已經(jīng)是他看過性價比最高的了，房子在頂層，因此比其他房子單價便宜。 

買下這套房子時，馬健做好了房子會降價50萬的準備。他知道西城區(qū)的學區(qū)政策早晚會改，只是沒想到來得這么快。中介的祝賀并沒有讓他感到開心，他很清楚，微弱的漲幅是暫時的，7月31日之后，房價小幅下跌的可能性更大。

從目前的數(shù)據(jù)來看，西城區(qū)的新政并沒有對學區(qū)房的價格造成大的影響。根據(jù)安居客的數(shù)據(jù)，4月西城區(qū)二手房均價為12.4萬每平米，5月為12萬每平米，環(huán)比反而下跌了2.99%。比較熱門的例如金融街片區(qū)，出現(xiàn)小幅上漲，從17.9萬單價漲到18.1萬每平米。新政對學區(qū)房交易的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成交量上，五一期間西城區(qū)房產交易量同比和環(huán)比增長均超過100%。

北京，金融街 圖丨視覺中國

房價波動小是新政下業(yè)主與買家共有的焦慮心理拉扯的結果。7月31日后，學校不再定點，家長著急在此之前趕上最后一班車。新政同時也會遏制學區(qū)房的價格，使高價房與低價房趨于一個平均值，擁有好位置的業(yè)主也著急在房子降價前出手。買方與賣方需求同等旺盛，取得了平衡。 

黃波觀察到，新政后房源確實突然增多了，他看中的什剎海學區(qū)，新政前總共只有三四十套房源在售，五一期間，5天內新增將近40套，房量翻了一番。 

唯一的糾結仍然是留給買房的家長們的。他們別無選擇。 

簽合同期間，黃波和妻子曾走出門店，在外冷靜了半個小時。他猶豫了。是不是太沖動了呢？他反問自己，匆忙買下這套房會不會后悔？萬一有更好的房子呢？等跌了再買豈不是更劃算？新政對孩子擇校真的會產生實質性影響嗎？ 

“干脆就省點心吧?！秉S波最后決定。哪怕多花了二三十萬，為孩子買到一個十拿九穩(wěn)的入學名額，也是值得的吧？

4 

簽完購房合同當天晚上，馬健病了。頭暈目眩，嘔吐不止。他整夜沒睡著，第二天躺到下午，才勉強能下床。 

“壓力太大了。就像你去賭博，已經(jīng)站上臺了，全身搜刮一遍，發(fā)現(xiàn)賭資不夠。”馬健這樣解釋那次生病。房子首付500萬，簽約時他交了60萬定金，余款約定在5月底結清。如果毀約，他需要賠付業(yè)主100萬。但簽約的當口，他手上只有一半的錢，其余一半去哪里找，能不能湊齊，他心里沒底。 

馬健形容自己：我買學區(qū)房是丟了半條命的。他17年前從中部省份的大學畢業(yè)到北京，農村出身，背后沒有人支撐，每一分錢都是自己辛苦攢下的。大興那套房子還在還貸期間，西城的學區(qū)房買下后，每個月需要他償還的貸款數(shù)萬元，占家庭收入的90%。所剩無幾的收入，要養(yǎng)孩子，維持生活開銷，“自己一般頂多花一兩千塊錢”。 

為了在北京站穩(wěn)腳跟，馬健覺得自己十幾年來從沒輕松過，“每一年都在懸崖邊上，要么你自己跳下去，要么你就堅持，走上去就是高峰，跌下去你的人生就一文不值”。有好幾年，他經(jīng)常凌晨4點才回家，早上9點半準時出現(xiàn)在公司。他形容自己的累是沒有選擇的累，既沒有特立獨行的勇氣，也沒有放棄的決心。他養(yǎng)成了每天跑5公里的習慣，運動產生的多巴胺帶給他短暫的輕松。 

人生進行到將近40歲，馬健覺得自己的前半生總體來說是幸運的。他有幸在北京讓孩子擁有了戶口；有幸在房價飛漲前，在偏僻的大興以一萬多的價格買下120多平的大房子；如今，他還爭取到了讓孩子跟其它家境優(yōu)渥的孩子站在同一起跑線的機會。

“我從農村走到北京，這條路有人用幾代才能走完，我用一代就完成了，你知道有多累嗎？”馬健說，為了這個目標，他愿意承擔辛苦和壓力，他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拔覕D上了最后一班車，成就了讓下一代接受最優(yōu)質教育的夢想，我難道不幸運嗎？” 

高價學區(qū)房對北京任何一個普通家庭來說，都是巨大的壓力。但是這張最貴的車票，還是吸引為數(shù)不少的家長們甘之若飴地去追逐?！拔矣辛诉@張車票，就可以從大興，一路往上京開，開到西城，開到海淀，我孩子的人生不會像我這樣辛苦?！瘪R健說。這張車票，象征著到達更高一個階層的可能性。這是許許多多拿出全部家當購買學區(qū)房的家長們共同的心里話。 

學區(qū)房落定，焦慮的家長們暫時安了心。幾天的輕松之后，新的壓力又會接踵而來。

兩年后，馬健將從大興120多平的大房子搬進西城區(qū)50余平的老房子。“再從那兒出來，8年過去了，我可能就是個中年大叔了。“馬健感慨道，他真的不敢想那個時候，自己的一生就這樣辛勞地為別人活過了。如果沒有這些牽絆，他真的很想去亦莊生活，那里花草豐茂，每天散散步，下下棋，那是他理想的生活。 

但千萬個馬健們，從來沒有后悔過。某個瞬間，他們甚至為自己感到自豪。 

“您覺得您現(xiàn)在走到哪個階段了？”被問到這個問題時，馬健回答得很快：“至少我能在北京勇敢地活下去?；畹煤檬遣豢赡艿?，這里有那么多二代三代，你永遠夠不上。” 

“活著已經(jīng)是成功了?！彼肓讼胙a充說，“我的下一代，我要讓他好好地活著。

北京大學122周年校慶當天，游客在校門前參觀 圖丨視覺中國

*應收集對象要求，文中人物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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