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圖蟲創(chuàng)意

近日，隨著各省市高考志愿的陸續(xù)填報，錄取通知成為所有考生的期待；與此同時，不少失利考生開始琢磨是否按下“復讀”這一刷新夢想的重啟鍵。

然而，近日“公辦高中禁止開設復讀班”等規(guī)定的重申，讓重啟夢想變得渺茫。

相關數(shù)據顯示：2020年，全國高考報名人數(shù)1071萬人，其中復讀生達到240萬人，占比超過1/5。有人說復讀生占據高考資源，破壞教育公平；而有人則認為復讀現(xiàn)象與教育公平無關，這是學生的個人選擇。我們當前的教育，究竟該怎樣破除“一考定終身”的命運？

武強（化名）同學曾經是“高考工廠”毛坦廠中學的一名復讀生。2017年高考中，他考了406分——連二本的分數(shù)線都沒有過。在父親的陪同下，武強進入傳說中的毛坦廠中學復讀。

在毛坦廠，成績進步會用紅榜標注；成績下滑，則會以白榜呈現(xiàn)。榜單上會清清楚楚標明你的退步名次，甚至印有“觸目驚心，警鐘長鳴”的警示語，一看叫人不寒而栗。

圖源：紀錄片《高考》之《毛坦廠的日與夜》

一年后，武強以589分的成績順利考進一本。成績雖然算不上亮眼，但與上一年的自己相比，日夜苦讀與堅持沒有白費。

“我是復讀的，經不起再輸了?！睂τ诤芏嘞裎鋸娨粯拥膹妥x生來說，搭上一年的時間，交上數(shù)萬元的學費，帶著全家的希望和“忍辱負重”的決心復讀，為的就是收獲一個滿意的結果。

有人曾說：復讀，是寒門學子最后的尊嚴。

目前高考志愿填報正在陸續(xù)開展。發(fā)揮不錯的學生自然滿懷期待，而因種種原因表現(xiàn)不佳的孩子們或許已經立下了“來年再戰(zhàn)”的宏愿。但是，復讀真的能如愿嗎？

圖源：中國新聞周刊

復讀有違教育公平？

6月16日，重慶市教委印發(fā)《關于禁止公辦普通高中招收復讀生的通知》中明確規(guī)定：“全市普通高中學校不得舉辦復讀班，不得與社會機構聯(lián)合舉辦復讀班，不得在培訓機構以學校名義舉辦復讀班，不得招收復讀插班生，新生入學的高一年級不得出現(xiàn)大班額增量?！辈⑼瑫r規(guī)定，“對紀律執(zhí)行不嚴，打折扣、搞變通的區(qū)縣、中學給予嚴查嚴處。”

在這個微妙的時間點上，“禁止復讀”對一些學子來說，無疑是不小的打擊。

6月22日，21世紀教育研究院副院長熊丙奇在《新京報》發(fā)表專題評論：教育部禁止公辦高中招收復讀生，并不是禁止復讀。范圍只是局限于“公辦”，其出發(fā)點還是防止公辦高中利用公共資源招復讀班收費，破壞教育公平。

其實，“公辦學校禁止開辦復讀班，招收復讀生”并不是新規(guī)。

早在2002年，教育部就曾在《關于加強基礎教育辦學管理若干問題的通知》中提出，自2003年秋季開始，各地公辦高中不得占用學校正常的教育資源舉辦高中畢業(yè)生復讀班，也不得招收高中畢業(yè)生插班就讀。

2007年，時任教育部部長周濟在一次座談會上進一步重申，從2008年起，全國所有公辦普通高中禁止辦復讀班，招收高三復讀生。周濟指出：公辦高中辦復讀班，是利用國家資源收費，不利于教育公平。

熊丙奇在專題評論中也指出：規(guī)定的再一次明確，意味著有的地方并沒有嚴格執(zhí)行。

“這具體有三種情況：一種是一直存在公辦高中悄悄招復讀生的情況；另一種是公辦高中舉辦民辦高中，以民辦高中的名義招復讀生，但利用公辦資源組織教學?！?/p>

他還分析，公辦高中違背禁令招復讀生，有其現(xiàn)實的利益訴求。

其一是通過招復讀生收復讀費，以此彌補地方政府投入的不足，提高教師的待遇。其二是通過招收復讀生可以提高學校的高考升學率，尤其是名校錄取率——復讀生的升學情況也被計算在全校的“升學政績”之內。這兩方面的利益訴求得到了一些地方政府的支持，有的地方對違規(guī)招復讀生，以及公辦民辦不分違法辦學，視而不見。

為什么此類現(xiàn)象由來已久，屢禁不止？

“高三打基礎，高四985”

清華大學“中國大學生學習與發(fā)展追蹤研究”項目研究指出，2011-2018年，我國高校本科生中，將近70%為“第一代大學生”——即父母沒有讀過大學。同時，與非“第一代大學生”相比，更多的“第一代大學生”參加過多次高考（即復讀），占比達19.91%。

清華大學2019年招生宣傳片中，就曾借用“第一代大學生”的故事

2020年，全國高考報名人數(shù)1071萬人，其中復讀生達到240萬人，占考生總人數(shù)的比例超過1/5。有人通過教育部官方網站的文獻檢索，查看到2017年各省高中的入學人數(shù)，并與2020年各省市高考報名人數(shù)做了相應計算，發(fā)現(xiàn)如河南、四川、安徽、廣西等“高考大省”的復讀生比例超過30%，有些地方幾乎占據當年參加高考學生總人數(shù)的一半。

高考復讀，背后可能是要“成為家里第一個大學生”的執(zhí)念。也有地方錄取比例帶來的壓力。而隨著我國教育水平不斷提升，教育公平不斷深化，越來越多的高分復讀現(xiàn)象浮出水面。“高三打基礎，高四985”成為了一句流行語。

甚至對于一些已然站在金字塔尖上的“學霸”，復讀可看作他們再創(chuàng)輝煌的加成道具。

2020年湖北襄陽則有一位“高分考生”受到了社會的廣泛關注。據媒體報道，這位已經在清華就讀了一年本科的高材生，因不滿自己的專業(yè)瞞著父母偷偷退學重新參加次年高考。第二次的高考成績，比第一次高出2分，還獲得了襄陽市理科第2名。

很多人也聽過“常杰”這個名字——這位2015年以湖北省第8名的成績考入北京大學，畢業(yè)前一年因為沉迷游戲被北大勸退的學生，重新參加高考后，又以省狀元的身份被清華錄取。

據《我國高考復讀群體的現(xiàn)狀分析與發(fā)展趨勢》顯示，除了高考人數(shù)和錄取率增速不匹配導致的復讀生數(shù)量變化外，為名校和學歷而主動選擇復讀，為接受高質量高的教育而主動選擇復讀的往屆生，將取代考分不上線或填報志愿失誤而導致被動復讀的群體，成為高分復讀生主力。

隨著時間的推移，“落榜復讀”逐漸向“高分復讀”演變。

復讀，重燃希望還是“愚蠢之舉”？

鄰國日本，學生復讀現(xiàn)象與我們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日本，人們將沒考上如意大學、準備再戰(zhàn)一年的學生稱為“浪人”。事實上，日本的教育競爭并不像中國激烈，如果不挑剔，基本都有大學上。但是他們很多人認為，如果沒有考上自己的第一志愿，高考就不算成功。

據日本經濟新聞社報道，初次在高考中失利的人被稱為“一浪”，也可讀作“人并”，意為“普通的事情”。日本社會普遍認為，僅僅挑戰(zhàn)一次就放棄第一志愿，是“沒骨氣”的表現(xiàn)。強調骨氣的日本文化催生了一批帶有悲愴和無奈色彩的稱呼：高考第二次失利的人被稱為“二浪”，三次以上統(tǒng)稱“多浪”；在家自學叫“宅浪”；不滿已經就讀的大學，準備回到考場向其他大學沖刺的是“假面浪人”。

日本論壇中，”二浪“與”三浪“彼此打氣

圖源：Yahoo Japan

在報考號稱最難考取的東京大學的考生中，“浪人”在考生中一度接近半數(shù)，近年來也從未低于30%；私立大學中，公認最難考取的是早稻田大學，2018年報考該校文學部的考生中32.1%的比例是“浪人”，政治經濟學部為33.9%，先進理工學部更是高達37.6%。

可見，高分復讀，不是中國學生的專利。

日本著名腦外科專家茂木健一郎針對“浪人模式”曾在推特上公開提出批評：

“‘一浪、二浪’是一念完高中就要直接進大學為前提的產物，毫無多樣性，這是人生觀、事業(yè)觀貧弱寒酸的體現(xiàn)。這種等級的人聚集在一起，構成日本的‘大學’，這太蠢了。本來在充滿多樣性的人生履歷中，人們只要在適合自己的時間點邁進大學就好了。”

東京大學放榜（圖片來自網絡）

然而近幾年，在我國逐年實施“新高考”的改革背景下，復讀這條路難度不小。

自2021年開始，湖南、湖北、河北、遼寧、重慶、江蘇、福建和廣東8各省市均施行了新高考改革，加上已經推行新高考試點的北京、天津、海南以及山東，“3+1+2”、“3+3”和“6選3”等新高考模式給學生們帶來了新的機會與挑戰(zhàn)。

更為嚴峻的，是考生承受的心理壓力變大。

《瞭望東方周刊》曾經引用了長期致力于研究復讀生群體的社科院心理研究所教授王極盛的數(shù)據：

復讀生存在心理問題的占調查總數(shù)的47.1%，應屆生心理存在問題的占調查總數(shù)的28%；復讀生情緒不穩(wěn)定的占62%，應屆生占35%；復讀生有焦慮傾向的占49.4%，應屆生占28.6%。

而據北京教育學會心理研究所曾經對2000余名高分的復讀考生做過一項調查表明，80%的學生在復讀后成績并沒有提高，有的甚至“跌”得更慘。那些光鮮的故事畢竟是少數(shù)，希望之火燃起又熄滅的則是沉默的大多數(shù)。

除此之外，保送生、軍校類院校、公安警官類院校以及醫(yī)學類8年制本碩博連讀等專業(yè)，均明確不招收復讀生。

應試制度下的無奈選擇

據教育部統(tǒng)計數(shù)據顯示，我國高考錄取率從1998年的33.86%的增長到2018年的81.13%，20年翻了2.4倍?；A教育的普及使得國民教育水平顯著提高?！坝袑W上”的訴求逐漸演變成了“上好學”的更高追求。

隨著大學擴招，一方面越來越多的學生得以獲得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另一方面又使得高校的文憑含金量逐漸降低。頭部高等院校的虹吸效應越來越強，人們對其趨之若鶩；而處于中間部分的普通高校由于缺乏自身優(yōu)勢而日漸趨同。這就形成了“清北，985、211，以及其他學?！钡纳鐣J知標簽。

前文提到的“復讀，是寒門學子最后的尊嚴”，說到底歸因于我國自古代實施科舉制度以來“唯有讀書高”以及“考取功名”的功利化教育思想。

寒門學子家庭之外，還有很多日漸焦慮的中產。對于這一群體的父母來說，教育即為階級上升的階梯。即使在這變化多端，再不可拿20年前的方法照搬操作的今天，這類父母對于教育的路徑依賴依然強烈，其后代自然也會受到相應影響。

“高分復讀對學生、家庭、學校各方來說，都不是一個很好的選擇。但在只看分數(shù)來錄取學生的考試招生制度下，又是一個被迫的選擇。”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研究員儲朝暉此前在接受媒體收集時曾這樣說。

難道，我們的教育和人才培養(yǎng)目標，只能靠“一考定終身”這條路嗎？

高考不改，復讀現(xiàn)象難破

近年來，四川省、貴州省等地出臺政策，禁止公辦普通高中招收復讀生，使復讀這條道路看上去越來越窄，復讀現(xiàn)象也備受爭議。

此前，黑龍江大慶市曾有家長向當?shù)亟逃痔釂枺焊呖己笫欠駮∠麖妥x？大慶教育局的回復是：普通高中不舉辦復讀班，想在此參加高考的學生，可以以社會考生身份報考。

熊丙奇近日在《光明日報》發(fā)文稱：“教育主管部門之所以禁止公辦高中招收復讀生，主要還是考慮到利用國家資源向復讀生收費，有違教育公平。高中畢業(yè)生選擇復讀，可以到民辦學校、校外培訓機構學習或自學?！?/p>

北京教育科學研究員副研究員郝保偉認為：“復讀是學生的個人權益，是一種正當?shù)慕逃V求。復讀的教育選擇權，應該得到承認和尊重?！彼硎荆诙螀⒓痈呖?，不僅需要投入財力、物力，也考驗著個人的智力與情感。目前高中階段并未納入義務教育體系。“可以說，接受高中教育是一種自主的市場行為，復讀行為也是合理合法的。”

而上海教育科學研究院高等教育研究所所長董秀華對此持否定態(tài)度。她表示，高考復讀生規(guī)模的擴大必然會擠占有限的教育資源，對應屆生有失公平?！霸絹碓蕉嘁呀洷桓咝Ｉ踔潦禽^好高校錄取的學生選擇復讀，對應屆生而言是一種高考機會的擠壓。”她建議，復讀應列入選擇性教育的范疇，通過買服務的方式由受教育者及其家庭買單，而不應過多占用普惠性質且相對有限的財政性教育經費。

在操作層面上，也有專家提出了如何減少復讀概率的問題。

北京師范大學中國教育政策研究院副教授楊玉春認為，加強高中階段職業(yè)生涯指導課程的開設，提供更智能、科學的填報系統(tǒng)，將有助于學生了解和判斷自己的所選專業(yè)，更有針對性地選擇自己的學校和專業(yè)。

熊丙奇提供了另一種可能：如果能夠建立一種學生在成績公布之后申請大學，大學相繼發(fā)放offer之后，再進行學校和專業(yè)的選擇，就會很大程度提高學生對學校以及自身專業(yè)的滿意度。

熊丙奇認為，在“學歷社會”環(huán)境中，若高考制度不進行根本的改革，復讀現(xiàn)象將長期存在。

唯有當上升通道不再“唯分數(shù)論”，當我們的高校不再盲目追求“雙一流”、“985、211”，當整個社會在看待人才時不再“唯學歷論”，社會才能呈現(xiàn)多樣色彩，不再“一考定終身”。

參考資料：

1.“高分復讀生的時代來了”，作者星爸爸，叁里河

2.“禁止公辦高中招復讀生”不等于“堵塞復讀之路”，作者熊丙奇，新京報評論

3.“高考復讀的路越來越窄，為何這么多人前赴后繼？”，教育家編輯部，光明社教育家

4.“復讀生加劇高考競爭，引發(fā)教育不公？如何治理復讀熱，專家解析！”，作者王夢茜，李香玉，光明社教育家

5.“日本復讀生的‘浪人’生活”，作者袁野，青年參考

6.“擋不住的高分復讀生：高三打基礎，高四985”，作者俞楊，中國新聞周刊

7.“高考改革浪場來襲，復讀迎來新難題”，作者王環(huán)環(huán)，教育在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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