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假性孤兒”
今年 1 月的北京還下著小雪,曾經(jīng)歷兩次自殺危機的簡真連續(xù) 3 個周末,在東四環(huán)一家女子學校上戲劇療愈課。
這個為期 6 天的戲劇療愈工作坊由 Lily 帶領,她是國內第一批接受系統(tǒng)性戲劇治療培訓的治療師,擅長家暴、性侵等重度創(chuàng)傷治療,在這個領域已經(jīng)積累了 10 年經(jīng)驗。Lily 今年 40 來歲,衣著素凈,常素顏,但整個人看起來有種力量感。
除了簡真外,這間方正的屋子里還有七八個同學。墻壁是白色的,有一扇大的落地窗,外面是一片蒼勁的小竹林,冬日的暖陽灑下來時,樹影婆娑,隨風搖擺。
“你和自己的關系,決定了你和整個世界的關系”,Lily 說,工作坊分為兩個模塊,第一個模塊聚焦“重新愛上自己”,這之后,再處理自己和他人的關系。
時隔一年,課上的許多細節(jié),簡真都還歷歷在目。在“建造理想的生活環(huán)境”環(huán)節(jié),她選擇了鄉(xiāng)村和群居,一條藍色的絲巾代表村前有一條河流經(jīng)過,綠色的泡沫則是遠方的群山,沿河而上有一座寺廟,清晨會敲鐘,和伙伴們一同殺野豬時,她揮舞著道具劍刺向玩偶小豬,很是過癮。
只有一個 40 來歲的大哥選擇了城市,他的夢想是成為一位富豪,坐擁位于摩天大樓頂層的豪華辦公室,每天坐飛的去和馬云喝茶。
歡笑過后,是直面內心的“問題面具”環(huán)節(jié)。來之前,簡真已經(jīng)和抑郁癥對抗了一年,這期間,她找過心理醫(yī)生,試過敘事療法,開始冥想、吃素、學佛,簡真很清楚自己的問題是重要親密關系缺失所導致的“無家可歸”情結。
回想起來,這種情結肯定在簡真心底藏了太久,才會在 2020 年初突然露出獠牙,像要給她致命一擊。
那時,她在國外讀書、工作,漂泊了 9 年之久,完全沒想到,自己會在一夜之間一無所有。先是被談婚論嫁的美國男友趕出家門,緊接著失去了兩人共同的白人精英朋友圈,很長一段時間里,她成天以淚洗面,精神狀態(tài)無法支撐工作,不得不辭去在國外穩(wěn)定的工作職位,以“失敗者”的姿態(tài)回到北京。
那是國內疫情最嚴峻之際,簡真自小和父母關系疏離,許多年未見,此時卻被迫和他們關在家里隔離。那三周里,她每天躺在床上哭泣,“我的人生發(fā)生了如此大的變故他們都不太知情,也不敢過問?!?/p>
拿到白紙一張的人臉面具后,簡真把它全涂成了藍色,她時常覺得所有人都有家可回,全世界只有她一個在外游蕩,就像每逢月圓會變身的狼人,或是人群中孑然一身的阿凡達,用 Lily 的話來說,簡真是一個“假性孤兒”。
學員們在課上繪制的面具
和“無家可歸”搏斗
在這場戲劇里,Lily 扮演“無家可歸”,簡真依舊是她自己。當 Lily 戴上藍色的面具,站在她面前時,簡真有點恍惚,她突然覺得,“無家可歸”并不是她體內的一部分,而是一個具有生命力的獨立個體。
“問題是問題,人是人,”Lily 說,“是這個人遇到了問題,而不是這個人本身有問題?!睂⑷撕蛦栴}分開是解決問題的第一步,也是戲劇療愈的核心理念之一。
一開始“無家可歸”試圖掐死簡真,死死將她摁在地上,“好像它存在的目的就是讓我死”,那種鬼上身一般的無助和絕望忽地鉗制住她,讓簡真無法行動。
一陣慌亂之中,簡真強撐著理智,要“無家可歸”站起來,“咱們好好聊聊”。
聽到這話后,“無家可歸”像一只泥鰍緊貼著簡真起身,然后抱著她撒嬌:“我從你 3 歲就開始陪伴你了,我跟隨你這么多年,我是你最好的朋友!現(xiàn)在你的生活越來越好了,難道你就要把我丟下嗎?”
一瞬間,簡真感到被扼住喉嚨般的恐懼,一把推開“無家可歸”,逃竄到教室門外。“無家可歸”見狀,立即高喊簡真的名字,讓她回來,在一旁圍觀的同學們也七嘴八舌:“你這個陳世美,竟然拋棄一個跟了自己 20 多年的人!”,還有人說簡真一直在用頭腦和邏輯,“你要用心和情感”。
簡真躊躇著,一步步挪回了教室,“無家可歸”問她到底想要什么?
“我只想要一個幸福美滿的家,一家三口能坐下來,好好一起吃頓飯。”
接著一位同學扮演簡真的丈夫,另外兩位扮演一雙兒女,和簡真其樂融融坐在飯桌前吃晚飯。吃到一半時,“兒子”突然嘟著嘴抱怨簡真工作太忙,希望能吃一頓她親手做的飯。
簡真登時呆住了,不知如何回應,就在這時,“無家可歸”如幽靈般閃現(xiàn),纏上了在簡真眼里有點乖戾的“兒子”,兩個人旁若無人地玩了起來。
那一刻,簡真意識到,如果不徹底解決自己的“無家可歸”情結,將來她的子女也將染上同樣的毛病。她忽然理解了父母,“他們沒有愛的能力,也是因為從小到大都沒有被健康地愛過?!?/p>
這么想著,簡真的恐懼和抵觸一下子消融了,她問“無家可歸”,如何才能滿足你的需求,“無家可歸”委屈地說,我也只是想要一個家而已。
“這個家永遠都給你留著一個位置。”簡真笑著回答。
練習結束,同學們團團圍住簡真,她卻略帶哭腔地說:“可是這個家庭不是真的呀! 都是你們扮演出來的?!?/p>
Lily 此時已摘下面具,對簡真說:“可是它是你創(chuàng)造出來的。只要你的身體記住了這份家的溫暖,以后就能在現(xiàn)實生活中復刻這種感覺?!?/p>
“兩三個小時就可以看到療愈的發(fā)生”
“之后‘無家可歸’就再也沒有出來過了,”11 月中旬,距離這場戲劇化的搏斗將近 1 年,簡真一邊大口吃著晚飯,一邊在電話里語調高昂地對我說。
她個性要強,性格里“假性孤兒”的一面從未得到承認。常年在外漂泊,她表面上堅強獨立,內心深處極力壓抑著對家的渴望。而經(jīng)過“問題面具”的呈現(xiàn),她接納了“無家可歸”,并在心底給自己安了一個家——即使沒有被父母好好愛過,她依然擁有愛人的能力。
“真的嗎?”我不禁感到懷疑。
“真的!”簡真語氣篤定,“戲劇療愈的魅力就在于見效奇快,像一抓迅猛的藥劑,尤其是和長程的心理咨詢相比?!?/p>
之前她試過 4-5 次 800 元一小時的心理咨詢,效果平平,而經(jīng)過 6 天的戲劇治療工作坊,她的脈輪測試(一種評估身心能量狀態(tài)的測驗)終于變成了正數(shù),評估身心安全感的海底輪更是從 -30 變成 +40,此前,除了和說話相關的喉輪,每一項都是負數(shù)。
轉念一想,這可能是長期自我探索的結果,戲劇治療就是那臨門一腳?;貒?,簡真創(chuàng)業(yè),運營一家用藝術賦能女性的機構,如今已經(jīng)步入正軌。她每天的日程安排得很滿,勁頭十足,“能感受到內心有光,一直在照亮我,就算有時難免情緒波動,這束光也不會熄滅。”
和簡真通話的幾天前,在大理洋人街一家巷子里的餐吧,我見到了 Lily。地點是她選的,這里讓她舒服自在,僻靜、來往的人很少,窗外同樣有一片小竹林,時而還會有老鼠經(jīng)過。
“大理現(xiàn)在都快成療愈之都了,療愈師都會選擇住在大理?!盠ily 的聲音厚實而明亮,給人一種安心的感覺。
她原來在央視做紀錄片導演,曾去北京電影學院進修。正當事業(yè)上一帆風順,卻意外涉足了一段三角戀,當時她堅信對方是人生摯愛,沒想到反遭羞辱和拋棄。
那是 2009 年,她一度深陷抑郁,兒時被母親家暴的經(jīng)歷也一一浮現(xiàn)出來,新傷和舊痛一起折磨著她,為了自救,她音樂治療、芳香治療、催眠治療、舞動治療、談話治療嘗試了個遍,最后一頭扎進貼合她老本行的戲劇治療,一晃就是 10 年。
2019 年,她從北京搬來大理,最初只是為了找個山清水秀的環(huán)境,醞釀她的電影劇本。從央視離開后,Lily 事業(yè)和療愈兩手抓,一邊繼續(xù)學習戲劇治療,一邊做獨立導演。
她拍的短片曾入圍過國內外多個電影節(jié)獎項,至今她仍然夢想有一天能站上戛納領獎臺,用電影療愈社會。她不愛社交,寫起劇本來更是如此。為了不讓自己自閉,落腳大理幾個月后,Lily 開始“每周安排一兩天見見活人”,開起療愈工作坊,“也有助于在劇本里塑造人物”。
“(課上)大家都很開心,兩三個小時就可以看到療愈的發(fā)生,”Lily 亮著眼睛、語氣輕快地說,“好神奇啊,我自己都覺得很神奇?!?/p>
“根源是小時候受暴的經(jīng)歷”
回想起來,Lily 很早就發(fā)現(xiàn)自己有療愈別人和帶課的能力。
幾年前,她在北京密集參加戲劇治療師的認證培訓課,這些課上來的大多是有執(zhí)業(yè)證書的心理咨詢師、精神醫(yī)生等專業(yè)人士。老師模擬治療的情境,讓學員們圍成兩個圈,里面是治療師,外面是來訪者,每位“治療師”有 3 分鐘的時間,訓練學員們打開來訪者內心世界的能力。
Lily 記得,3 分鐘結束后,坐在她對面那個年過花甲的女醫(yī)生,已經(jīng)倒在了她的懷里哭泣,“這需要治療師能快速精準地切入心理主題,給對方非常強的安全感”。帶團體做游戲的環(huán)節(jié),她也毫不費勁地讓氣氛達到高點,連老師都覺得不可思議,“拿了全球證書的人還不一定能帶起來”。
去年 10 月份,Lily 開始去北京、上海和合肥開課。這些課程每次招收七八個學員,以“愛自己”為核心,用戲劇化的游戲讓學員習得處理與自我和他人關系的能力。Lily 還和專注女性藝術的半影空間合作了“女性命運共同體劇場”、“性暴力創(chuàng)傷療愈工作坊”等課程。
“戲劇療愈還很小眾,和我一塊上課的幾乎就是國內第一批戲劇治療師了,很多課程都還局限于社工和高校機構內部,面向大眾招生的尤其少?!?/p>
而在 Lily 看來,都市白領的療愈需求旺盛,自我探索的意識較強。來上她課的學員,從 00 后到 60 后都有,女性偏多,有在體制內待了一輩子的,“生活環(huán)境相對固化,想要沖破限制”;有像簡真這樣的海歸,“每個班都有一兩個”;還有一種是單純對戲劇和表演感興趣,“學表演的同時療愈也給做了”。
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都像簡真一樣接受過良好教育,嘗試過多種自我探索的方法,卻都收效甚微,最后找到了專攻反家暴和精神控制的 Lily。
這個目光堅定的女人,從不畏懼在公共場合說出自己被母親家暴、前男友 PUA 的經(jīng)歷。在 TEDx talks 和一檔演講類綜藝節(jié)目上,她說 30 歲那年失戀后,自己曾無法自控地想要開車撞墻、在公共場合流淚,這種 PTSD 起因于 11 歲那年,她目睹父親對母親的家暴,而后母親持續(xù)對她施以肢體暴力,幾乎每周一次。
這之后,她曾連續(xù) 3 年在反家暴公益機構做志愿者,帶領和親密關系暴力相關的工作坊,對都市人的心理狀況,Lily 看到了更殘酷的一面,“往往來療愈的人,呈現(xiàn)出來的癥狀是焦慮、抑郁、渣男收割機,但從表象往下挖掘,根源都是小時候被父母家暴或者遭受性侵的經(jīng)歷?!?/p>
“你必須為自己殺出一條血路來!”
今年 26 歲的 Amy 是 Lily 的忠實學員,“走到哪跟到哪”。去年 10 月份開始,她參加了北京和上海的工作坊、親密關系暴力療愈的網(wǎng)課還有兩節(jié)上海的體驗課。
“說起來也很巧,每次我精神狀態(tài)不好的時候就會遇到 Lily 開課?!盇my 目前在上海做自媒體博主,照片上的她衣著時髦、五官標致,顯得有距離感,相處起來卻十分平易,電話采訪時她一邊在外采購拍攝的物資,一邊語速飛快地調侃自己是個工作狂,對從小受母親虐待和被前男友家暴的事也并不避諱。
這些年她的生活跌宕起伏,和戲劇治療結緣那會,Amy 剛回國,正在全力嘗試各種方法自救。如果不是在美國讀書時被前男友家暴送警,警方強制要求她和前男友一年不能見面,并接受一年的心理治療,Amy 可能現(xiàn)在還會在不健康的關系中掙扎而不自知。
那些因過于痛苦而忘卻的經(jīng)歷,在治療過程中逐漸清晰。
沒做出一道題,媽媽用剪刀剪她的胳膊,用拖鞋抽打她。
沒背出一首詩,媽媽讓她睡在桌子上過夜。
有時為了懲罰她,媽媽還會故意在前面騎自行車,讓她在后面追,像遛狗似的。
從小被爺爺奶奶“棍棒底下出孝子”打到大的父親也長成了一個暴君,印象里就沒怎么和他吃過晚飯,只記得“有一次被他打得半邊臉都毀容了”。
Amy 在電話里分析,充斥著暴力的成長環(huán)境,讓她容易被有暴力傾向的人所吸引,“前男友和我媽太像了,都是邊緣型人格”,在人際交往中缺乏邊界感,識別不出他人的侵犯行為,“(因為)從小就這么過來的,覺得沒什么事兒”。
回國之初,Amy 在約會軟件上又遇到一個反社會人格的男生,這讓她徹底醒悟:如果不先處理好自己內心的創(chuàng)傷,之后還會持續(xù)不斷地在感情里受傷。
就在她急于自救的當口,Lily 來北京開設的戲劇療愈工作坊需要一名助教,Amy 馬上報名了。
“你受過的傷,身體都會記得?!钡谝淮螀⒓由眢w類的團體治療,Amy 有諸多不適應。“我是一個特別(用)頭腦(去生活)的人”,雖然她練過 8 年的舞蹈,但開頭的自由舞動環(huán)節(jié),她還是很難放開。“有一些人可以很自然地去跳,但我那時比較畏懼別人的眼光,總覺得自己跳得不好看。”
因為從小受家暴的經(jīng)歷,Amy 特別害怕別人碰觸她的身體,“女生拉我手我都不舒服”。而在嘗試接觸即興時,對方閉著眼睛和她跳舞,讓 Amy 放心把身體的重量交付給她,“她對我很放心,但我重量不會全部給她?!?/p>
最讓她難為情的環(huán)節(jié)就是“憤怒練習”,想象你身處一片滿是荊棘的叢林,里面潛伏著隨時可能吞噬你的猛獸,夜幕即將降臨,如果不在天黑之前從叢林里求生,你將被凍死或成為猛獸的晚餐。
Lily 要求學員以手為刀,以腳為斧,高聲怒吼,調動出渾身力量,“你的面前沒有一條真正的道路,你必須為自己殺出一條血路來!”
Amy 記得,一開始她百般不情愿,“以前我(遇到事兒)哭都不會哭,憤怒和力量都壓在心里”,同學們在一旁使勁發(fā)出“嘿哈”的聲音,她對 Lily 說,“我平時脾氣挺好的,這樣太不雅了?!?/p>
Lily 很強硬,“你必須喊出來!”大有奉陪到底的架勢,建議她“中文不習慣的話,用英文也可以”。
Amy 只得硬著頭皮,使出自己的狠勁,用英文大喊:“去你媽的這片叢林,(今晚)我一定要出去!”
對長期遭受打壓的低自尊學員,“憤怒練習”能幫助她們發(fā)展憤怒和攻擊性,重拾身體層面的力量感,除此之外,Lily 還會有針對性地讓她們練習“暴力溝通”。
一次課上,有一個學員看 Amy 不順眼,每當她站起來表演,那個學員都會在底下發(fā)出一句不友好的評判。被攻擊的 Amy 強忍著沒爆發(fā),她對 Lily 說,“我不想破壞你的課堂?!盠ily 擺擺手說,“我不要虛假的和平。”
“沖突暴露在臺面上才能解決問題,(我鼓勵)學員之間互相攻擊,練習真實地表達憤怒?!盠ily 說,后來在“塑造我的理想生活”環(huán)節(jié),兩人不約而同地選擇了花園、房子和錢,原來彼此在乎的東西那么相似,和解了。
“外在擁有的多和少,和內在體驗是兩碼事”
第一次工作坊結束后,Amy 覺得找對人了,每逢在生活中遇到糟心的事情,都會去到 Lily 的課上傾訴。從北京搬去上海之后,她的生活重心也從創(chuàng)傷療愈,轉移到了個人發(fā)展上,作為一名擁有 1.2 萬粉絲的博主,Amy 如今最大的煩惱來自外界評價對她的束縛。
做自媒體之初,Amy 覺得憑借自己的歐美留學背景和 10 段實習經(jīng)歷,足夠在職場或讀書博主里殺出重圍。但很快她就發(fā)現(xiàn),輸出干貨的文字內容往往無人問津,而無意間分享的一張人像寫真卻有 2000 多的點贊。那之后,不停有攝影師找上門來約她拍照,每當 Amy 在主頁更新自己的上海街拍,評論區(qū)都有粉絲夸她好美,漲粉也比之前容易多了。
“大家對我的印象成了美女了,”有了流量,廣告和人脈都朝她飛來,Amy 喜憂參半,有一次參加一個飯局,她被一個富婆調侃,“你不就是聲音嗲,身材好嗎?一點才華都沒有”,穿著緊身的衣服街拍時,她也會感到不自在,“這個還是我嗎?”
正當 Amy 為社會標準而困擾時,Lily 在上海的戲劇療愈工作坊又開課了,她幾乎是毫不猶豫就報名了。
在“人生的快樂記憶”環(huán)節(jié),學員們挨個說出自己記憶中少年、青年和成年最美好的時刻,其他同學會用戲劇將這些珍珠般的回憶演繹出來——這是敘事戲劇治療的一種方法,借助三幕劇的形式打撈每個人生命中的積極體驗,重塑生活的信心。
Amy 看著三兩同學,在自己面前表演:剛畢業(yè)在事業(yè)單位從頭學怎么寫公文和新聞稿的自己、高中時在羽毛球場上以一敵三的自己、大聲反抗暴打她的父親“你們不能這么對待我”的自己。
她一時有點恍惚,“原來自己有那么勤勤懇懇的一面”。
她突然想起讀書和實習工作時別人是怎么評價她的,“有責任心”“敬業(yè)”“年少有為”,Amy 心底升起了一股力量感:“我不想靠臉吃飯,我還是想當一個有才華的人?!?/p>
如何掙脫外界的束縛,回歸內心,是戲劇療愈的課題之一,也是每個人的必經(jīng)之路,在這條路上,年紀比 Amy 大上一輪的萍萍已經(jīng)走了 10 年。
外人看來,萍萍的人生可謂一帆風順。1999 年她大學畢業(yè),被錄取到安徽一家國企,第二年她和相戀多年的男友結婚,沒過幾年就生了孩子。工作上她晉升很快,領導和同事都喜歡她,2007 年就成了全省最年輕的處級干部。
可是她并不感到幸福。“我坐在很大的辦公室里聽下屬匯報,坐著專車去各地調研,心里卻空落落的,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p>
萍萍開始看心理學方面的書籍,這才意識到“外在擁有的多和少,和內在體驗是兩碼事”。2013 年,她考取了心理咨詢師的二級證書,頂著同事們訝異的目光,從管理崗轉去了技術崗,不再擁有大辦公室和專車。
接觸到戲劇治療時是 2019 年,具體玩了什么萍萍已經(jīng)說不上來,但她記得當時的震撼,“通過戲劇的方式打開人的心靈這么直接,不需要語言。”今年 6 月份,Lily 在大理的戲劇治療工作坊開課,有朋友把鏈接轉發(fā)到群里,感嘆“終于有人像模像樣地做戲劇治療了”。萍萍看了當即非常心動,專程飛到大理參加。
每次工作坊都有“問題面具”環(huán)節(jié)。同學們依據(jù)各自的問題在面具上涂涂畫畫,而萍萍拿到面具后,大腦一片空白,“想不起來有啥問題”,她索性什么也不畫,輪到她分享時,她看著全白的面具,給它起了一個名字,叫“虛無”。
“沒想到第一天就觸碰到這么深的話題?!盠ily 聽完后說。
萍萍暗自納悶,“為什么我就呈現(xiàn)不出來問題呢?”一開始她覺得,或許是經(jīng)過 10 年的自我探索,那些具體而微的心理問題已經(jīng)解決得七七八八,但仔細想想,這幾年,每當情緒低落的時候,她經(jīng)常思索活著的意義,但也沒覺得這種虛無是個問題,需要處理。
“沒有問題也是一個問題”,第一天的最后,她接納了自己的虛無,但奇怪的是,第二天一到教室,她看到那個白白的面具,就把它給扔了。
“我再看到那個面具,很有感覺,(直覺告訴我)我再也不想要它了?!逼计际潞蠓治?,這意味著她的成就動機重新占據(jù)了主導,“虛無不會帶來現(xiàn)實層面的問題,但當我想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時,也會成為我的羈絆?!?/p>
“以后生活里再有人攻擊她,她就不是一個弱者了”
幾天下來,萍萍覺得這是前所未有的全新體驗。學習心理學多年,她內心始終有困惑,“心理學大多通過語言改變大腦里的認知,(難免)有防御在里頭,說出去的東西未必是內心真正想表達的?!倍鴳騽≈委煹膬?yōu)勢就在于,能讓人免于語言的干擾,直接去感受并習得新的行為模式。
第三天,“建造理想的生活環(huán)境”結束后,Lily 選了一個同學畫的金黃色向日葵讓大家演繹。圍繞這幅畫,每個人可以選一個角色,有人是向日葵,有人是土壤,有人是陽光,有人是蝴蝶,有人是大樹,而萍萍,選了做一只蒼蠅。
生活中,萍萍“了解每個人的不容易”,與人為善,是別人口中的完美員工、妻子和媽媽,只有在戲劇中,“潛意識里惡毒的一面”才得以釋放。
扮演向日葵的同學是個微胖的短頭發(fā)女人,蒼蠅要做的就是極盡所能地攻擊它。
“瞧你胖得這個樣子,也不減減肥。”“蒼蠅”嘲諷道。
聽到這話,剛剛還眉開眼笑的“向日葵”一下就蔫了,她迅速跑到“土壤”和“陽光”身邊,吸收養(yǎng)分,又拔地而起。
“蒼蠅”見狀,繼續(xù)攻擊,“瞧你那頭發(fā)短的,沒個女人樣?!?/p>
這回“向日葵”忍不住了,她朝萍萍撲過來,和“蒼蠅”打作一團。
終于做了一回討人厭的“蒼蠅”,萍萍覺得很過癮,一向體恤他人的她意識到:“如果我需要,我是可以口吐惡言的,至于對方有沒有被傷害,如何處理我的惡言,那是她的事?!?/p>
而那個扮演“向日葵”的同學,“以前她被攻擊的時候也不知道怎么辦,(通過戲?。┧矊W會了,以后生活里再有人攻擊她,她就不是一個弱者了。”
在“和他人的關系”模塊,Lily 設置了“邊界試探”的游戲,學員們相隔 3 米,面對面站成兩排,觀察對方的微表情和動作,互相向彼此走近。
這個游戲旨在訓練學員們 Say No 的能力,拒絕的信號不局限于語言,還可以通過肢體動作和面部表情傳達。
有人臉上帶著笑容,輕微向對方點頭,發(fā)出“請你往前走”的信號,但眼皮和手都在止不住地微微顫抖,“他特別渴望別人愛他,如果你不向他走他會很痛苦”;有人嘴角已經(jīng)抽動了,卻始終無法向他人傳達出“生人勿近”的信號,“其實她心底希望面前這堵墻都消失,這是心理安全感最低的一個”。
而對有回避型依戀傾向的學員,他們需要學會的是如何依賴。
萍萍同期工作坊的學員里,有一個女孩,從小在工作忙碌的父母忽視中長大,“從來不會麻煩父母,也不會提要求,總感覺自己沒有那么重要。”
在依賴練習中,萍萍扮演女孩的母親,準備出門上班,留女孩獨自在家。一開始,女孩心里很不舍,但又有深深的無力感,只得一個人縮在角落,女孩眼巴巴地望著即將離去的母親,不知如何是好。
老師鼓勵她:追上去!抱住她的腰或者腿,死死地抱住!
女孩果然不再猶豫,堅定地沖向萍萍,死死地抱著“母親”大喊:媽媽,我愛你!
扮演“母親”的萍萍當即被女孩的愛擊中,轉身抱住她,躺到地上,像個孩子一樣把她摟在懷里,好久。
“戲劇治療能讓人在現(xiàn)場習得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模式,通過語言通過大腦改變認知,回去以后還是不知道怎么做,因為你從來沒做過,嘗試一下的話萬一有風險呢?”萍萍很受觸動,“但在戲劇治療的課上,你想怎么做怎么做,各種可能性你都試一遍,發(fā)現(xiàn)也沒啥風險,不過如此,我給它干。”
唯一的男生
工作坊結束后,在成就動機的指引下,萍萍立馬行動了起來,她邀請 Lily 去合肥開課,一個個私信朋友圈里有強烈自我探索欲望的老相識們,來的幾乎都是和萍萍一樣的中年女性。
大勛是那次工作坊里唯一的男生,對戲劇治療十分好奇的他,當時特地從上海跑到合肥上課。
幾個月前,大勛搬來大理。他渴望無拘無束的生活狀態(tài)。大勛在廣告行業(yè)浸淫 10 年,2015 年開始做 Freelancer,游走于不同風格的廣告公司和項目之間,直到 2019 年,他決定暫時離開這個行業(yè),“直接不上班了”,開始探索自己的內心。
這期間,他靠存款生活,多出來的時間用來讀心理學,做心理咨詢,參加各種各樣的線下工作坊。一年多以前,大勛接觸到戲劇表演,這些教表演的工作坊并沒有療愈的目的,“就是教你一些方法”,他卻奇妙地感覺被治愈了。
這區(qū)別于談話式的心理咨詢,“有些情緒你是不敢在別人面前表達出來的,比如說憤怒、無助,別人不一定會去傷害你,但可能會 judge 你?!贝髣捉忉尩?,“但在戲劇里那個場景下你就是憤怒的,就是無助的,這種感覺就像你平常不敢在公眾面前裸體,但裸體的感覺很爽,而且觀眾會共情你塑造的東西?!?/p>
在合肥的那幾天,作為班里唯一一個男生,大勛看到了這些比他年長的女人們整體的覺醒。
一個 50 多歲的阿姨,婚后默默忍受著丈夫的冷嘲熱諷,時間長了也麻木了,當她在課上講出自己的經(jīng)歷時,問題的根源終于得以浮現(xiàn):
她從小吃百家飯長大,在外婆家、奶奶家和父親家來回跑,忍受著親戚們的挑剔和指責。這種無依無靠的感覺始終在她心底揮之不去,以至于為了維持這段婚姻,她甘愿委曲求全。
一個 40 多歲的大姐,小時候是個熱愛運動的陽光女孩,現(xiàn)在卻是不愛說話的內斂模樣,“讓自己安安靜靜度過這一生不就行了嗎?”從表象往下挖,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父親對姐姐的偏愛,打壓了她天性里鮮活、充滿生命力的那一面。
在課堂上的戲劇表演里,她頭一回向“父親”釋放了自己遭受到不公平對待的憤怒。第二天,她由內而外散發(fā)出升騰的生命氣息,“腰板也直了,眼睛也發(fā)光了,臉上是看得出來的?!?/p>
像戲劇療愈這樣的成長類工作坊,大勛參加過不少,“每次都是女性數(shù)量遠遠多于男性”。過去他帶著性別偏見,將其歸因于“女性相對缺乏辯證思考,容易被蠱惑,和沖動購物類似”,但在合肥的這幾天,使他加深了對這個問題的思考。
“女性雖然被置于一個次要、弱勢的地位,但也因此獲得了某種松弛,可以更自由的表達感情?!愿行浴目贪鍢撕灒沧屌愿菀讌⑴c一些心理建設的活動。而男性參加,多數(shù)人會有一種莫名羞恥感,總覺得太矯情,太不‘男人’了。
為此他還在班里做過調查,問其中幾位女同學,她們的丈夫是否有可能參與這樣的活動,她們說絕對不可能,甚至形容自己家的那位是“銅墻鐵壁”。
大勛記得,那次工作坊的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是“未來理想生活”,用畫筆畫出自己未來最想過的生活。
一個同學的理想是在莫干山開一個民宿,為了幫助她檢驗這是否是她“真正的理想生活”,大勛和其他同學扮演阻撓她的人。
有要債的房東、惡意差評的客人、要求賠償?shù)目腿?、尋釁滋事的競爭對手、醉酒后企圖在店里自殺的失意者,“這完全是一出鬧劇”。
但這位同學的應對很冷靜,同時面對幾件要處理的事情,輕重緩急心里都有數(shù)。戲演完后,Lily 問她:如果現(xiàn)實出現(xiàn)這些狀況,她是否還愿意開一個民宿。她堅定地點了點頭。
大勛當時想:或許她日后真的能開一個民宿吧。
本文轉自微信公眾號“出色WSJ中文版”(ID:WSJmagazinechina),作者謝祎旻。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芥末堆立場,轉載請聯(lián)系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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