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源：Unsplash

芥末堆文 夏去秋來。我所在的北方城市不久前剛剛經歷了一場名為“梅花”的臺風。天氣預報里說，會下一周的雨，而一天一夜的摧古拉朽之后，人們卻忽地迎來了艷陽天。按計劃“今年雨水多”這項專題的第三位對談人是身處素質教育賽道的王東，采訪前兩個小時，突然接到他的微信：學校老師里面出現了“密接”，需要做緊急處理，采訪怕要推遲了。

王東是弈學園和嗨小蝸兩家棋類培訓機構的掌門人。他所在的城市西安，剛剛從疫情的風暴眼中解脫出來。很快地，“密接”問題得以解決。對于身邊的突發(fā)狀況，王東已是見怪不怪。周圍的一些突如其來的變化都不能輕易地打動他。對于大多數教育從業(yè)者來說也一樣，從最初的驚慌、猶豫、憤怒，慢慢看著這些情緒消亡，到自我安慰說“一切都不會太壞”。

這種既不太好，也不太壞的價值判斷一直縈繞在采訪過程中。而這一切變化的轉折點，就連王東這位創(chuàng)業(yè)者本人也未必察覺得出。

人生是一場盛大的遇見

西安，這片浩茫厚重的黃土塬上，從來不缺故事，它的下面掩埋著讓生命得以延續(xù)的能量。王東在這里出生、長大、創(chuàng)業(yè)。打小聽著城墻根下時高時低的秦腔，用一碗熱騰騰的羊肉泡饃消解疲倦的人生。人像一根奮力扎出袋子的茅草，被擲在地上，再粗莽地扔進黃土里。

在同行和周圍朋友眼里，王東是站在風口上的人，他的成功令人羨慕：2006年，早早布局圍棋教育市場，創(chuàng)辦線下培訓機構“弈學園”；經過2013年高速發(fā)展，最多時擁有150家線下店，兩萬多名學生；2017年，成為“未來之星素質教育CEO成長營”第一批成員，隨即開創(chuàng)“嗨小蝸”學習平臺，晉身在線圍棋賽道頭部選手；2018年嗨小蝸上線，獲得真格基金數百萬天使輪投資……

圖源：《權力的游戲》

新的機遇使王東對未來充滿想象。他出席各種場合，和同行分享商業(yè)轉型經驗，向投資人推薦他的O2O版圖。曾幾何時，和互聯(lián)網一度毫不沾邊的王東認為“最好的機會來了”：

組織結構砍掉2層，CEO親自做課程定價，產品第一版即實現產品鏈閉環(huán)，員工規(guī)模在上線4個月后達到150人，還有各種新模式、各座新城市在測試之中。王東這名敦實的西北漢子站到了風口之上，不飛都不行，新的未來在向他頻繁招手?！凹夹g、行業(yè)、市場需求都在推動著產品的升級。不僅是產品形態(tài)的提升，個人認知的提升也是自然而然的過程?！?/p>

一筆流年，天涯路遠

外表踏實敦厚的王東最愛村上春樹。少年時代的他，因為“聶旋風”迷上了圍棋。那時候的聶衛(wèi)平能夠開啟11連勝的記錄，帶領中國隊打遍天下無敵手。在王東眼里，下圍棋是邏輯鏈條、空間想象、專注度和抗挫折能力的綜合訓練，是一項迷人的運動?！皣\盛，則棋運亦盛”。

懷揣夢想的王東2006年創(chuàng)立了圍棋品牌“弈學園”。那一年也是圍棋界的分水嶺，隨著李昌鎬的排名統(tǒng)治被中國棋手謝赫終結，世界圍棋格局由韓國一家獨大變?yōu)橹许n雙足鼎力。后面，隨著柯潔等名將的脫穎而出，弈學園也乘著中國圍棋崛起的風快速發(fā)展，2014年開啟了線下門店的直營、加盟模式，一度橫跨50多座城市，坐擁150家分校。在圍棋這樣一個小眾賽道里，已經很難得了。

圖源：《海上鋼琴師》

2017年，王東入選了未來之星素質教育CEO成長營，和全國各地創(chuàng)業(yè)精英們的視野重疊到一起。作為同期校友，小猴編程的項目負責人謝文怡更是告訴王東，圍棋和編程一樣是最適合在線化的。對于棋類在線化一貫認為“不靠譜”的王東，想了一整晚，決定去試一試。

當年底，王東拉起了一支線上隊伍。他給新品牌命名做“嗨小蝸”，Logo是一只白肚皮藍外殼的小蝸牛，“就像帶著小蝸牛去散步”。2018年，嗨小蝸上線，很快拿到了投資。2019年，嗨小蝸面向線下學員推出線上陪練與即時測評。與此同時，利用弈學園打磨了十年的人才培養(yǎng)體系，嗨小蝸快速培養(yǎng)出一批教師。

直到疫情爆發(fā)。

光明如此彌真，夢也一樣

2020年，左手握著線下“弈學園”、右手攥著線上“嗨小蝸”的王東，看上去比其他毫無準備的創(chuàng)業(yè)者要幸運得多。剛開始兩個月，王東還能開玩笑自我安慰：“一直想去植發(fā)，疫情這段時間不出門，剛好可以做這件事?！?/p>

隨著時間的推移，王東漸漸感到了身上的壓力。數百名教師，兩萬個家庭，這份責任他必須扛起來。有人問他：“該怎么辦？出路在哪里？”他選擇了相信，相信伙伴，相信附近的人，相信圍棋這個項目天生的生命力，“傳承千年的東西一定能熬過寒冬”。對于新的模式，新的市場機會，他不再排斥，但會保持謹慎，“只做確定的事”。王東說，他不知道這樣的紛擾和不安還要持續(xù)多久，但他做好了五年或更久的打算，“我打算再堅持二十年?！?/p>

圖源：《天氣預報員》

也并非一無所獲。一頓操作下來，王東發(fā)現在圍棋的賽道里，線上和線下兩類用戶的兼容性不比想象的高。比如，在關閉受沖擊的線下校區(qū)時，他會給到學員兩種解決方案：退費或者轉移到線上繼續(xù)學習。選擇線上的人，課時翻倍再加贈一部平板電腦，即便是這樣，轉化率仍然不算高?！爸辽僭趪遒惖览铮绻胍饤壘€下，全投入線上需要非常謹慎?！?/p>

對談過程中，王東語速很快。依然是那個對圍棋教育和公司治理侃侃而談的人。只不過，一旦涉及到未來的話題，他會陷入短暫停頓，然后表現出有些敷衍的坦誠：“現在都忙著生存，其它的都顧不上想。”

風雨之中，也有一些零星的光在閃爍。去年7月“雙減”出臺，同年，國務院發(fā)布《全民健身計劃》鼓勵武術、龍舟、圍棋等中華傳統(tǒng)體育項目“走出去”。在這樣的背景下，弈學園收到的咨詢一下子增加了30%，然而，在讀學生的流失率也超過了20%。拿到了天使輪的“嗨小蝸”也一直沒有等到計劃里的新融資。

圖源：《比海更深》

與此同時，華泰證券發(fā)布報告對“雙減”后教育股走勢復盤，其估算的圍棋課程市場規(guī)模約為100億元，對應市場滲透率約為1.05%。2022年8月的有道財報顯示，在線學圍棋的有道縱橫用戶規(guī)模突破160萬人，增添了AI智能陪練對弈平臺，日活躍用戶數量自“雙減”以來持續(xù)增長，一年營收已達數億元。

定靜之中，返璞歸真

線上和線下的融洽，首當其沖影響到王東。實踐讓他認識到，“教育的智能化最基本的是實現教育的個性化?！编诵∥伒挠赂覍嶒炞屔磉呄胍聡宓暮⒆?，至少多了一份能夠與之匹配的學習建議。

過去五年里，王東的嗨小蝸和弈學園團隊經歷了從合并到獨立，再由獨立到融合的過程。一開始，王東利用弈學園的教學場地和教研班底成立了線上品牌嗨小蝸，把重心放在技術和市場運營上。過去兩年，王東將線下和線上團隊重新整合，“任何一名進來的老師，都必須具備線上授課、用戶溝通、賽事測評的綜合技能?！?/p>

王東認為，嗨小蝸進入了一個“距智能化很遠，距圍棋學習很近”的階段。他還在等待時機，“雖然距離智能化的路走了不足十分之一，但透過在線設計讓圍棋教學向前了一大步?！?/p>

具備勇氣的行動者，并非在做與不做之間取舍，而是在行動光譜上努力探尋第三條路。第三條路總是會有的。

圖源：《比海更深》

線上產品帶來的成果是通過陪練和測評去完善線下教學的閉環(huán)。以往在線下，學員匆匆來上一個小時課，練習時間嚴重不足，絕大部分學生缺乏練習的時間和場景?！班诵∥伒某霈F讓教學、練習、比賽三者連成一片，在時間分配上也相對均衡。”還有一點可喜的變化是，弈學園少兒學員中的男孩女孩比例約為8：2，男孩明顯占多數，而嗨小蝸的學員里女孩比例增多，越來越多的女孩加入到了對抗性的進階學習。

對棋類教育在線化和智能化的未來，王東仍心存向往：“如果說過去十年是教培行業(yè)發(fā)展的黃金十年，未來五年應該是在線教育的黃金期。如何抓住這五年，實現從1到10的發(fā)展，將是這代創(chuàng)業(yè)者的破題使命?！?/p>

圖源：《祈禱落幕時》

盡管如此，如果有年輕人前來求教并希望進入圍棋教育行業(yè)，王東會奉勸他：不要冒然做這件事，創(chuàng)業(yè)試錯的成本對于年輕人而言高不可攀。其中最難克服的問題是獲取流量，無論是線下推廣還是線上轉化，都不是一個新入局的創(chuàng)業(yè)者可以輕松駕馭的。

回望2019年前，王東會覺得泡沫化太嚴重?！耙郧安季志€上產品時會優(yōu)先考慮規(guī)模化，在一定時間內拿到好數據。現在需要回歸理性，一定是盈利優(yōu)先?！?/p>

太陽強烈，水波溫柔

依靠數十年的圍棋訓練，王東分外推崇對弈給人帶來的清醒感：“要判斷一個孩子能不能下好棋，并不全然看智力，而是要看他能否在持續(xù)對抗中，不斷地換位思考，去料想對手的下一個動作，并找出對應的策略。”

面對弈學園和嗨小蝸的點剎車，王東愿意承認“兩個都處于既有困難，又有希望的狀態(tài)?！睆?021年末開始，王東和團隊不再把日常支出視作固定不變，“一切支出都是可變支出”，想盡辦法降低弈學園的成本。逆市新增的30家分校都采取了前期零投入的模式，不再做長期租賃和裝修投入，而是直奔現成的場地，以社區(qū)店、店中店尋求合作。

進入2022年，弈學園和嗨小蝸將人員、資源、技術進一步合并，各個校區(qū)采取不同的辦法，盡可能降低固定成本，在一些規(guī)模較小的校區(qū)，不惜以小時為單位去結算房租以及課時費。接下來，還可能會把定價整體下調，讓學圍棋的價格更親民，等待行業(yè)復蘇。

圖源：《沒有過去的男人》

曾經那個積極進取、彪悍執(zhí)行、充滿好奇的王東選擇接受現狀。他把企業(yè)的生命周期視為人的少年、青年、中年，“眼下就好比負重前行的中年，想放都放不下?！倍^往的那些張揚，甚至是犯錯，對應的正是青春的意氣風發(fā)，“錯誤和痛苦終將換來沉甸甸的生命。”而接受不惑，將帶來一種持續(xù)的穩(wěn)定性和持續(xù)的創(chuàng)造力，而不是那種驚人的推翻、摧毀、顛覆。

無論環(huán)境怎樣變，一定有人能夠適應。物競天擇、適者生存變成了鐵律。創(chuàng)業(yè)16年后，王東給自己劃定了一條更穩(wěn)妥的路：站在風暴之外，只做確定的事，只做可控的事，在這個過程中尋找新的生存模式。

圖源：《海邊的曼徹斯特》

王東喜歡村上春樹。40多年前，村上春樹坐在棒球場邊的草地上，手拿一瓶啤酒，看著眼前的比賽，當球從空中劃過的一瞬間，他覺得有一個東西明確無誤地落在了手心，他決定當一名小說家。每個人的生命中，總會有許多個這樣格外玄妙而與眾不同的時刻。

后記

在這篇稿件收尾的時候，收到芥末堆伙伴寄來的一本書，書名是《當下的力量》。里面一次次提到了“臣服”，臣服不是消極地去忍受生活中出現的任何問題，不是停止制定計劃或行動，臣服是放棄對當下的內心抗拒，臣服改變的是你。當你臣服時，你需要接受的不是所有的情況，而是被稱為當下的那一小部分——接受當下的現實，然后采取行動。

“請跌倒后爬起來帶著微笑，從挫折中采回勝利的花朵”這樣的口號平復不了人們的焦慮，“陣痛和至暗時刻終會散去，前途一定會是光明的”類似的雞血更缺乏基本的常識和悲憫——世界從來不是一路向前，歷史從來在兩極之間搖擺。

圖源：《這個殺手不太冷》

沒有人能預測未來。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焦慮、緊張、不安，都來自于對當下關注不夠。如果你也正處于不知所措，也許可以選擇做一名旁觀者：專注于你的內在，看清楚你需要做什么，然后一次只做一件事，一次將注意力集中在一件事上。

再好的事情也不太好，再壞的事情也不太壞。你可以說英雄遲暮，他們變得遲鈍、慢半拍，甚至有些麻木，自我矛盾，但正是這種經歷后的免疫力，讓二律背反的世界看上去運轉如常。而這種幸存者偏差一次次告訴人們：一切都不會太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