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末堆 西瓜 東耳 11月6日

從2015年開始，甘肅省張掖市高臺一中連續(xù)三年二本上線率居張掖第一，分別為51.93%，62.05%和60.08%。2014年，這一數(shù)據(jù)還只有35.34%。2015年、2016年，二本上線率連續(xù)兩年提高超10%，一本上線率提高幅度也均超5%。究竟是什么原因讓高臺一中的高考成績得以快速提升？

高臺一中2013年到2017年高考本一、本二上線率（芥末堆制圖）

提到高臺一中二本上線率連續(xù)3年全市領(lǐng)跑，張掖市其他幾所高中的校長都表示：“高臺一中的藝考工作做得好，每年藝考報名人數(shù)都很多。”藝術(shù)考試分數(shù)線與文化課考試不同，甘肅省在統(tǒng)計上線率時，并不包含藝考成績。為什么藝考報名人數(shù)能提高上線率呢？

一位高臺一中的老師解說，在學生總?cè)藬?shù)不變的情況下，報名藝考的人數(shù)增多，報名文化課的人數(shù)就會相應減少，上線率的計算不包括藝考生，上線率的“分母”就會相應變?。涣硗?，多數(shù)藝考生的文化課成績并不理想，上線的可能性不大，所以上線率的“分子”并不會變。分子不變，分母變小的結(jié)果就是上線率的驚人漲幅。

11月1日-7日是2018年甘肅省高考報名時間，為了確保二本上線率，高臺一中的藝考工作進入到最關(guān)鍵時期。為了完成或超額完成學校要求的藝考報名人數(shù)指標，部分高三班主任與學生家長發(fā)生口角，甚至是肢體沖突。這一切，關(guān)乎學校高考上線率的同時，似乎也關(guān)系到班主任的個人前途。

“做得好”的藝考工作：勸說不成，就羞辱、體罰、趕人

“不報藝考就別來上學了。”近日，在早讀課上被班主任楊學龍點名后，高臺一中高三9班王瑤拿著同學代簽的請假條出了校門，和她一起被班主任要求回家說服家長的還有其他8名學生。

這不是王瑤第一次被老師“勸說”報名藝考了。高二下學期起，王瑤已被班主任叫到辦公室單獨溝通超過5次，每次的話題都從成績不好，難考大學，到就業(yè)難，最后落到報名藝考的各種好處上，諸如藝考文化課要求低，就業(yè)面廣等。

班主任的說教并非沒有效果，在王瑤等9名學生被班主任要求回家勸說家長前，班里已經(jīng)有15名學生同意報名藝考，并分兩批去蘭州參加藝考培訓。不久前，王瑤的爸媽在參加了學校組織的家長會后，當時也同意讓她報名藝考，但之后考慮到家里條件一般，很難負擔藝考培訓的花費，便想讓她繼續(xù)報名文化課考試。據(jù)在蘭州參加藝考培訓的高臺一中學生介紹，他們每月培訓費用為4500元（不含伙食費），為期2個月的培訓花費約為10000元。除了花銷，家長對老師所說的藝考生就業(yè)前景也表示懷疑。

得知孩子因為未報名藝考“被請假”，當天下午，王瑤的家人找到孩子的班主任，希望和老師說下自家的實際情況，讓孩子回學校讀書。在溝通中，班主任楊學龍稱，“只有能考上本科的才留下，考不上又不報藝考的學生都相當于畢業(yè)了?！辈⒎Q王瑤憑文化課成績不可能上大學。隨后，王瑤家人與班主任發(fā)生口角，進而產(chǎn)生肢體沖突。

之后，聞訊趕來的高姓副校長將王瑤家人帶到辦公室溝通。在20分鐘的溝通中，王瑤家人說明了家庭經(jīng)濟情況無法承擔藝考的相關(guān)費用，高副校長則承諾，王瑤可以選擇在學校接受免費的藝考培訓，也可以不參加藝術(shù)考試，在校準備文化課高考。但前提是要先報名藝考，再選擇是否參加。 

由于本來擔憂報名藝考之后的費用，另外按照相關(guān)規(guī)定，體育藝術(shù)類的考生既可報體育類院校及專業(yè)，也可填報普通類文理院校及專業(yè)，因此，王瑤及其家人接受了這一結(jié)果。除王瑤外，其他被班主任“趕回家”的學生也基本都在10月25日復課。無一例外的是，他們都需要先報名藝考。

被羞辱、體罰、趕出學校，因為不愿意報名藝考有此遭遇的高臺一中學生并不在少數(shù)。一位此前在高臺一中任教的老師表示，經(jīng)常會有學生因為不愿意報藝考被迫在水房內(nèi)罰站一整天。她曾多次目睹部分老師在勸說無效后羞辱學生，直接斷言學生沒有考上大學的可能。

班主任過激行為的背后：強制攤派的藝考人數(shù)指標 

芥末堆了解到，高臺一中采用的是分層教學，應屆生按成績分為特奧班、特尖班、尖子班、重點班和特長班。除此之外還有1個文科補習班、2個理科補習班?，F(xiàn)在，高臺一中高三文科生共380人，理科生共765人。每班在40人到55人之間。

按照往年高臺一中文科不足100人的二本以上（含二本）上線人數(shù)計算，年級排在200名之后的王瑤成為班主任的藝考勸說對象似乎可以理解。為了“提升”上線率，勸說文化課成績不好的學生報名藝考的做法，在很多高中都存在。

但和王瑤一起被要求回家說服家長的李君，班級排名在第10名左右，年級排名在100名之外。在此之前，李君的家長已經(jīng)聽到4次班主任讓孩子轉(zhuǎn)達的藝考作為“低分”學生上好學校的捷徑的解釋。該班此前召開的藝考動員家長會，只有班級前4名學生的家長不用參加。

對于為什么只有幾個學生可以不報名藝考，班主任楊學龍給學生的解釋是：“班里有29個藝考生指標需要完成。”在和王瑤家人溝通時，高副校長也提到，各班都有藝考報名人數(shù)指標。

據(jù)一名高三任課老師介紹，高臺一中每年都會制定針對高三各班的藝考指標，班主任負主要責任，任課老師需要協(xié)助班主任完成，除此之外，還有專門的藝考跟班領(lǐng)導對各班的藝考指標完成進度負責。王瑤所在班級的藝考跟班領(lǐng)導正是高副校長，與其說高副校長是在處理班主任強派藝考指標的問題，不如說是和班主任演了一出雙簧。

這名任課老師說，高臺一中一般會在高考報名之前制定出各班的指標，除了藝考報名人數(shù)指標，還包括上線人數(shù)指標和錄取指標。針對不同的班級，指標也不同。王瑤所在的文科尖子班屬于重點藝考對象，而文科特奧班與理科特奧班、特尖班沒有藝考指標。這樣的安排是為了能夠?qū)⑸暇€率的“分子”“分母”的比例最優(yōu)化，盡可能多地保留能夠到達二本分數(shù)線的學生人數(shù)以增大“分子”；盡可能多地通過藝考分流成績不理想的學生以縮小“分母”。

對于老師來說，藝考指標是其中的關(guān)鍵。按照高臺一中一名老師的說法，成績確實很差的學生可以幫助縮小二本上線率的“分母”，而文化課成績不能過二本線但有希望通過藝考進入二本院校的學生可以幫助完成錄取指標。王瑤可能就屬于第一類，李君則屬于第二類。

從班主任的過激到學校的縱容，藝考指標到底有多重要

如果高臺一中的藝考指標只具有某種指導意義，班主任也許不會采取如此強硬、過激的方法。然而，學校為各班配備藝考跟班領(lǐng)導的行為，似乎表明這是自上而下的行政命令。除此之外，為保證各班能夠完成藝考指標，學校會將所有有藝考指標的高三班主任按10人分為一部，每日統(tǒng)計并發(fā)布藝考報名推進表。

藝考報名推進表按照班級區(qū)分，會寫明目標人數(shù)、未完成人數(shù)、已完成人數(shù)，每日新增人數(shù)。芥末堆拿到的一份藝考報名推進表中，對比10月14日和10月27日的藝考推進表，高臺一中高三年級1部共有139個藝考指標，截至10月27日已經(jīng)完成137人。其中楊學龍老師帶的班超額2人完成指標。

高臺一中2017年10月14日向班主任公布的藝考推進表（1部）

高臺一中2017年10月27日向班主任公布的藝考推進表（1部）

一位高臺一中的老師表示，雖然藝考指標完成情況和高三班主任的年度獎金掛鉤，但由于年度獎金只有數(shù)千元，所以獎金并不是完成指標的第一動機?！靶７降膲毫Σ攀谴偈拱嘀魅尾幌Р捎酶鞣N方式完成指標的主要原因。”對于完成情況不好的班主任，校領(lǐng)導會找其單獨談話，并在大會上點名批評。此外，能否完成指標還有可能會影響班主任之后的“仕途”。值得注意的是，按照高臺一中制定的2018年藝考報名指標，1074名文化課學生中只有772人能報名文化高考，其余302人需要報名藝考。2018年高考的二本上線指標501人，二本上線率為64.89%。

2017年10月16日，人民網(wǎng)“地方領(lǐng)導留言板”出現(xiàn)了一則留言，稱高臺一中存在班主任利用體罰或變相體罰的方式逼迫學生報名藝考，希望能夠還給高三學生高考的機會。而在10月21日署名“高臺縣教育體育局”的回復中，確認了高臺一中藝考動員工作存在個別班主任和任課老師態(tài)度生硬、方法單一的問題，并稱將給予嚴肅處理。然而，11月2日，在芥末堆收集時，高臺縣教育體育局最初的回復是，已經(jīng)處理完，之后又表示還在處理，暫時沒有處理結(jié)果。

“地方領(lǐng)導留言板”上關(guān)于高臺一中強制報名藝考的舉報及教體局回復

成為政績的高考喜報，一場精心編制的數(shù)字騙局

比較張掖市轄區(qū)內(nèi)的幾所高中，高臺一中二本上線率雖然連續(xù)三年第一，但其他學校與之差距并不大。據(jù)張掖市教育局發(fā)布的2016年省級示范性普通高中應屆生高考成績，六所高中平均二本上線率為52.32%，其中最高的高臺一中為59.17%，最低的山丹一中為46.04%。

張掖市教育局公布的2016年各省級示范性普通高中應屆生高考成績

在學?；蚪逃块T公布的高考成績中，上線率是最多被提到的。而錄取率，尤其是藝考生的錄取率很少被提及。據(jù)了解，高臺一中2015年有253名藝考學生（不包含音體美專業(yè)），其中有66名學生被錄取，一本9人，二本57人，錄取率為26.08%。 

張掖市多名高中校長或相關(guān)負責人在談到通過藝考提高升學率時都表示，采取藝考策略的前提是學生、家長自愿。然而讓人困惑的是，在各所學校每年多達200人、300人的藝考生中，有多少學生是真正知道藝考錄取率的？在11月1日到7日高考報名期間，又有多少學生被迫選擇了藝考這條陌生的道路？

每天中午，許多高臺一中的學生會從西門出校吃飯。在距離校門口不到200米的馬路旁有一個占卜攤位，占卜內(nèi)容中清楚地寫著求學考試，提供生辰八字即可?？赡芤呀?jīng)習慣了它的存在，學生從攤位旁走過時，并不會太過留意。然而，他們的命運，會不會像占卜一樣，被一張指標分解表上的數(shù)字所左右？

注：文中王瑤、李君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