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末堆 紅印兒 12月14日

“媽，我覺得考得還不錯，說不定能上清華。”

2010年2月28日，可能是當月最冷的一天。早上五點過，王林還沒睡醒就坐上了公車，從北京六環(huán)外的畫室往城區(qū)趕。大約兩個半小時之后，他伸手抹開面前車窗上的水汽，與繁華的北京相見。但當時，他無心欣賞，匆忙得甚至連飯都來不及仔細吃，只是買了個煎餅果子填肚子。

就在那天，他要參加清華大學的藝術類招生考試。總計7個小時的考試結束，他給母親打了個電話?！熬驮诖螂娫挄r，突然下雪了。那么靜，那么輕，一下子讓人感覺特別浪漫?！焙髞?，王林順利考入清華大學美術學院，目前正在美國羅德島設計學院（Rhode Island School of Design）攻讀純藝術碩士項目。

投身藝術類專業(yè)學習，并非都是揮毫潑墨的瀟灑和雪花漫天的浪漫，尤其對藝術類留學生來說，很多事情并沒有想象中那么簡單。

近幾年，中國的出國留學生人數(shù)增速放緩，但藝術類專業(yè)的出國留學生人數(shù)卻在增加。WES（World Education Services，美國最大的成績與學歷評估認證機構）2016年發(fā)布的一份報告顯示，2010-2015年間，申請赴美學習美術與應用藝術專業(yè)的學生人數(shù)增長率達到218%，比工程、工商管理、計算機等傳統(tǒng)熱門專業(yè)增速都快。 

藝術留學雖然只是出國留學的一小部分，但在留學準備、留學期間以及后期就業(yè)方面，都顯現(xiàn)出一些獨有的特點。除了需要做好提交作品集、夯實語言能力、轉換思維方式、準備充足的資金等準備之外，藝術留學還需要持久的毅力與忍耐現(xiàn)實的韌性。

對于想出國學藝術的中國學生來說，藝術留學的全過程可能是一場痛并快樂著的馬拉松。它代表著許多繞不過去的挑戰(zhàn)，也意味著自我實現(xiàn)的可能性空間。往往從對藝術的滿腔熱愛開始，以無法預期的階段性結果收束，在一頭一尾之間，則是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跌宕起伏。

“家里有多少錢，就可以有多少投入”

在領英上的個人主頁介紹里，莫文將公司金融、市場研究、金融分析列為她的強項技能，絲毫沒有提及她對藝術的長期熱愛與投入。

但就在2016年，在沒有任何藝術科班背景的情況下，莫文申請到了普瑞特藝術學院 (Pratt Institute)的藝術與文化管理專業(yè)。根據(jù)當年QS世界大學排名，這所學院在藝術與設計類選校中位居全球第六。這是莫文申請的第二個研究生項目，她的本科和第一個研究生項目都讀的會計專業(yè)。

莫文覺得，自己假期在哥倫比亞大學獲得的藝術史學習證書在申請中發(fā)揮了作用。“這個證書從側面證明了我有藝術相關的學習背景吧。”但相比這段短暫的專業(yè)課程學習經(jīng)歷，莫文從小積累的藝術修養(yǎng)軟實力或許是更重要的申請加分項。

嚴格說來，莫文對藝術及藝術史的接觸可以追溯到三歲開始上的油畫課。“爸媽自己沒有學習藝術的機會，就希望我能盡可能多地接觸藝術，所以對我的藝術性投入特別多?！蹦恼f。受益于父母在藝術方面的慷慨投入，莫文小時候可謂是琴棋書畫樣樣涉獵。 “鋼琴、國畫、中阮、長笛我都學過。”莫文回憶，“四、五歲的時候，我爸放著貝多芬交響曲叫我起床，睡前聽的都是莫扎特、海頓的故事?！?nbsp;

從小的耳濡目染讓藝術這件事變得無比自然。莫文習慣閱讀藝術類、文學類的書，“我就是喜歡看《你不可不知道的300幅名畫》這樣的東西?！蹦男χf，“它讓我感到快樂?！边@份對藝術近乎本能的喜愛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莫文如今仍經(jīng)常去看畫展、歌劇、時裝秀等。

不過，維系這個愛好需要扎實的經(jīng)濟基礎。上課、看展、聽劇、看秀，樣樣都是開銷?！巴ǔW藝術的學生家里經(jīng)濟條件都不錯，這幾年藝術留學生增多也跟大家經(jīng)濟水平提高有關。”莫文說，“基本上是家里有多少錢，就可以在藝術方面有多少投入。”

與莫文類似，芥末堆訪談的其余近十個藝術留學生幾乎都提及家庭經(jīng)濟條件對自己選擇藝術留學的影響。大家普遍認為，現(xiàn)階段出國學藝術一定是需要家里具備相應的經(jīng)濟基礎的。紐約視覺藝術學院（School of Visual Arts）插畫系的沈星舉例說，“老師甚至還會要求你盡量用好一點、貴一點的顏料和紙，（沒有）錢當然就會成一個問題?！?/p>

“為了抓緊練習畫畫，我有兩個半月都沒洗澡”

一份國內(nèi)藝術類專業(yè)的學士學位證書顯然也是藝術留學申請時的加分項。不少想要出國留學的藝術類學生仍會選擇在國內(nèi)就讀本科。近幾年，報考藝術類專業(yè)的學生正悄然增多。國家統(tǒng)計局2015年的數(shù)據(jù)顯示，當年全國藝術普通本科招生數(shù)為381354人，在校人數(shù)為1489311人，兩項數(shù)據(jù)自2011年以來均呈持續(xù)增長的態(tài)勢。

WES發(fā)布2010-2015年間在美中國留學生人數(shù)增長情況

想要進入國內(nèi)高校藝術類專業(yè)就讀，學生需要在文化課考試之外再參加藝術類專業(yè)招生考試（簡稱“藝考”）。回想2009年6月第一次獨自到北京備戰(zhàn)藝考的經(jīng)歷，王林說，“當時有好多印象深刻的故事，有的地方特別心酸，有的地方又特別浪漫?！?nbsp;

王林老家的四川廣元某縣城沒多少藝術培訓方面的資源，經(jīng)過多番網(wǎng)上查證與比較，他選中了位于北京六環(huán)附近的一個畫室，一呆就是半年。

整個畫室有好幾百人，每天都進行高強度的繪畫訓練?！盀榱俗ゾo時間練習畫畫，我曾經(jīng)兩個半月都沒洗澡，就每周洗一次頭而已?！?王林有些感慨地笑著說，“洗頭的時候順便也會洗臉，每次洗完之后，大家見了我都會調侃說，‘喲，你又洗過了啊！’”

在結束培訓離開北京前，王林參加了十幾場北京高校的藝術類招生考試。“我怕考不上清華，就多報了幾所學校保底?！蓖趿终f。

“每次從北京六環(huán)外的郊區(qū)“進城”趕考，都要坐接近兩個半小時的公車?！闭f起這些，王林一下子又陷入了回憶里，“那時是北京的冬天，天還沒亮我就起床去坐車。到站的時候，我迷迷糊糊剛睡醒，透過車窗上的水汽看到北京城亮起的點點燈光，心里突然就特別心酸。”

這樣的趕考大約持續(xù)了兩個月?；氐綇V元后，他緊接著又參加了四川省的美術聯(lián)考。當他真正回到高中課堂準備文化課考試時，離2010年高考只剩下不到兩個月時間了。

不論是藝考培訓還是后來本科期間的專業(yè)課程，王林都覺得國內(nèi)的藝術教育往往更重視技法的訓練，而非思維與觀念的傳遞?！皣鴥?nèi)的藝術訓練是在教你去做一個個object（物品），而美國的藝術教育更關注作品所傳遞出的觀念、想法、哲學思考?！蓖趿终f。

美國藝術教育對作品思考性與闡釋性的強調直接影響了藝術留學的申請過程。芥末堆收集的其他幾位和王林一樣接受過國內(nèi)藝術教育的學生也表示，從前對藝術思維方面訓練的忽視給他們的申請過程帶來不小挑戰(zhàn)。

“沒有點子也要硬想出點子，另外還要有故事”

國外藝術類專業(yè)與其他專業(yè)在申請要求方面最大的不同在于，需要申請者提交一套作品集。作品集與國內(nèi)的藝考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對申請者在藝術專業(yè)性方面的考量。但作品集需要展現(xiàn)的不僅是申請人技法上的修為，還要能反映出創(chuàng)作者的藝術思考力。

藝術留學申請者需要跳出以往強調技法的炫技式表達，轉而關注作品集中各個作品之間的關聯(lián)性與作品背后的故事。這一點對大多數(shù)中國申請者來說可謂是知易行難，即便申請者曾在美國接受過藝術教育，要完成觀念與習慣上的轉變依然很難。

沈星高中三年都在美國加州的一所高中度過。高二的時候，她就選修了AP Studio Art（即美國大學預修課程中的藝術工作坊課程），這是一門以準備作品集為導向的課程。

“我們在課上看大量的作品、學習不同的藝術風格，簡直開了眼界?！鄙蛐钦f，“我還接觸到了好多新的材料，比如之前我從來沒嘗試過用馬克筆和彩鉛創(chuàng)作。” 但到了準備作品集的時候，沈星還是覺得尋找創(chuàng)作想法、構建作品之間的聯(lián)結很難。 

一個優(yōu)秀的作品集既需要有多元的選題內(nèi)容，又需要有一套貫穿始終的完整邏輯?！澳貌瀹媮碚f，你的作品要能夠講出故事來，要有場景、有內(nèi)容，能傳遞信息。”沈星說。

由于在AP Studio Art課上做出的作品集不夠理想，沈星又在加州當?shù)匾患易髌芳嘤枡C構報了名?！皺C構里很多老師都在大學任教，讓我可以提前感受到大學里藝術專業(yè)的要求?！鄙蛐钦f，“另外培訓機構的課程體系也比學校里的更加專業(yè)和全面。” 

在高二那年最緊張的時候，沈星每天4點過就起床，參加完校游泳隊的訓練之后，再去教室上課。下午放學后，她就趕去培訓機構完成作品集，等到回家寫完學校里的學科作業(yè)、準備睡覺時，通常已經(jīng)是凌晨了。

“一開始真的覺得好累，那段時間我有時會問自己，‘我還能撐下來嗎？’”沈星如今回想那段經(jīng)歷時倒是帶著笑意，畢竟，她還是挺過來了。

芥末堆訪談的十位藝術留學生無一例外地將準備作品集視為留學申請過程中的兩大挑戰(zhàn)之一，另一道難關則在語言能力方面。

“就因為托福少考了1分，我沒去成dream school”

中國的藝術留學生通常需要打一場語言能力測評的硬仗。這場硬仗有時甚至成為中國申請者的一道硬傷。

美國馬里蘭藝術學院（Maryland Institute College of Art）油畫系的大一新生安琪最想去的其實是芝加哥藝術學院（Art Institute of Chicago）。“那里的課程更偏純藝術方向且內(nèi)容更加全面?！卑茬髀詭нz憾地說，“高三的時候我突擊學了一個月托福，但最后成績還是少了1分，又沒時間再重考，最后就沒申上（芝加哥藝術學院）。”

德國數(shù)據(jù)統(tǒng)計公司Statista的資料顯示，2016年中國赴美留學生人數(shù)達到350755人，是在美留學生人數(shù)最多的國家。不論是本科生還是研究生，一些中國留學生的英語水平都給人留下并不太好的印象。有美國版知乎之稱的Quora上有不止一個有關中國學生為何英語水平很低的提問，其中一些問題還引發(fā)了超過100條評論和討論。

根據(jù)英孚教育發(fā)布的《2017年英孚英語熟練度指標報告》，中國整體英語水平處于低熟練度狀態(tài)，在亞洲地區(qū)20個參與調研的國家里排名第8，在全球參與調研的80個國家里排名36。而當中國留學生遇上其他的外語時，類似的語言方面的挑戰(zhàn)依然存在。

2017年中國各大城市的英孚英語熟練度指標情況

蘇瑾在進入韓國中央大學學習攝影之前，先在韓國國民大學讀了一年的韓語項目。他最心儀的是韓國中央大學的電影專業(yè)?！暗娪皩I(yè)對語言表達能力要求很高，我當時的韓語水平還不夠，就轉向申請攝影專業(yè)了?！碧K瑾說。 

拿到韓國中央大學攝影專業(yè)的預錄取后，蘇瑾還在韓國中央大學的語學院又學習了一學期韓語，才達到了學校要求的韓國語能力考試3級水平。今年3月，他終于順利正式入學報到。

在申請階段，為了減小語言能力短板的影響，王林、蘇瑾及另外幾位芥末堆收集的藝術留學生，在申請過程中都找過留學中介機構幫忙準備文書。“我高考的時候英語就不怎么樣，各種留學信息看得我頭疼，就找了新東方前途留學幫我準備文書。”王林說，“文書之外的其他材料再由我自己做?！?br/>

“大概80%的上課時間里我們都在說話”

楊茜所學的跨學科設計是一個新興專業(yè)，她所在的帕森斯設計學院(Parsons School of Design at The New School)在2009年第一次招收該專業(yè)的學生?？蓷钴缭趯W校和職場面對的競爭對手仍然實力強勁?！拔覀儗I(yè)的學生來自五湖四海，通常背景多元、經(jīng)驗豐富。”楊茜說，“他們最不一樣的地方在于批判性思維能力很強，并且很會表達自己?！?nbsp;

作品批評(Critique)是美國藝術教育里很重要的一環(huán)。學生會被要求從創(chuàng)意來源、調研過程、創(chuàng)作技藝、藝術哲學等多個角度品評一件作品?！按蟾?0%的上課時間里我們都在說話，因此語言表達能力確實很重要?！睏钴缯f，“你要不停地去闡述自己的邏輯和想法，和大家討論作品背后的思想和文化。”

但在遇到某些特定的文化方面的議題時，中國留學生難免會陷入接近失語的尷尬里?！氨热绠斪髌飞婕昂谌伺c白人之間的平權問題時，我的理解層次就無法達到一些美國同學的深度，自然沒有太多觀點可以表達。”楊茜說，“（我們）畢竟還是有文化差異，我缺失那種文化上的根源。”

除了文化差異所造成的障礙之外，一方面受限于自身英語口語水平，另一方面受制于國內(nèi)“重技法、輕思考”的藝術培訓方式，中國藝術留學生在分析作品并表達自己想法的時候或多或少都會遇到一些挑戰(zhàn)。馬里蘭藝術學院大一學生劉伊發(fā)現(xiàn)，“（美國這邊）很注重你腦袋里想的東西，學生們都非常會說，而我有時候就不知道該怎么分析一個作品?！?/p>

為了適應美國重視理念與想法的藝術審美范式，王林讓自己在羅德島設計學院的第一年盡量處于“放空”狀態(tài)?！拔揖拖褚粋€小學生那樣去從頭開始學習。”王林說，“扔掉之前在國內(nèi)養(yǎng)成的重視寫實的訓練習慣，去做一些‘虛’的、基于聯(lián)想的創(chuàng)作，而不再僅是做物品?！?nbsp;

而在三年制項目的后兩年里，王林希望更多地嘗試影像藝術和新材料，并慢慢建立自己藝術創(chuàng)作的內(nèi)在邏輯。“我想先聚焦于聲音和距離的主題，這樣可以讓作品內(nèi)容更集中?！蓖趿终f，“再加上美國的藝術教育遵循批評體系(critique system)的框架，我可以在多次的批評中不斷自我更新。”

“要做自己喜歡的事，也要有自己想要的生活水平”

如果將就業(yè)發(fā)展作為藝術留學的一個階段性終點，很多藝術留學生（比如楊茜和王林）都在“以終為始”地做留學規(guī)劃。

楊茜其實2016年剛從費城大學獲得平面成像專業(yè)的碩士學位?！埃ㄖ杂稚暾埧鐚W科設計專業(yè)）一方面是因為美國設計行業(yè)整體就業(yè)狀況不夠樂觀，另一方面是因為我對宏觀的、系統(tǒng)性的設計更感興趣?！睏钴缯f。

根據(jù)美國勞動部2017年發(fā)布的《2016-2026年各行業(yè)就業(yè)前景預測報告》，太陽能光伏安裝員、風力渦輪機維修技術員和家庭保健員是美國未來十年就業(yè)機會增速最快的三種職業(yè)，其增幅分別為105.3%、96.1%和46.7%。而早在2013年的一份就業(yè)前景預測報告里，美國勞工部就預計藝術、設計、娛樂、媒體及體育類的職業(yè)在2012-2022年間的就業(yè)人數(shù)僅會增長7%。對于中國的藝術留學生來說，做好職業(yè)規(guī)劃的確要趁早。

美國勞工部對2012-2022年各行業(yè)就業(yè)人數(shù)的預測

談到明年畢業(yè)后的打算，王林說他之前想過回國做高校老師。“雖然進入知名高校工作還是比較難。” 王林說，“但我覺得自己像一把柴火，有很多東西可以去燃燒、可以去跟更多人分享。” 

蘇瑾最近一直在想未來職業(yè)發(fā)展的事，他與王林有著類似的想法?！叭绻€做藝術的話，我想留在韓國?！碧K瑾說，“但也有可能去繼續(xù)念書，之后做一名教授，這樣的話收入和工作都相對穩(wěn)定。”

一邊是理想，一邊是現(xiàn)實，藝術留學生們正在努力找尋二者之間的平衡。沈星打算在暑假上一些服裝設計的課，之后研究生階段則想去學奢侈品管理?！拔蚁胍M入奢侈品行業(yè)工作，同時也畫插畫、出繪本。”沈星說?！霸谧鲎约合矚g的事的同時，我也想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就是想吃什么、想買什么都可以去買，所以我不可能只做一件事?！?/p>

因為目前無法在紐約靠從事藝術行業(yè)養(yǎng)活自己，莫文在普瑞特藝術學院讀了不到一年就休學離開了。她將在明年秋季前往喬治城大學讀金融專業(yè)的碩士項目。莫文認真地說，“我現(xiàn)在就想抓緊找工作、趕緊賺錢，賺好錢之后趕緊再回去讀藝術史?！?/p>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