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作業(yè)(Hausaufgaben)是教師留給學生課后在家里完成的學習任務。早在15世紀,德語地區(qū)的學校規(guī)章便有規(guī)定,學生需在家里完成數小時的“自學作業(yè)”(Privatarbeit)。此后,學校布置家庭作業(yè)慢慢變成一件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很少遭到人們的質疑。
不過,近年來,德國要求廢除家庭作業(yè)的聲音漸漸高漲起來。許多學者、政治家、暢銷書作者都在呼吁廢除家庭作業(yè)。他們主張廢除作業(yè)的理由是什么?廢除家庭作業(yè)之后,德國的中小學計劃怎么做?這對我們有何啟發(fā)?
家庭作業(yè)能改善學生的學習成績嗎?
家庭作業(yè)究竟能否提高學生的學習成績?這個問題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經是學校教學實踐者和理論研究者關注的焦點。早在1904年,施密特(Friedrich Schmidt)就在他的“有關學生家庭作業(yè)的實驗研究”中稱,缺少可靠的證據證明作業(yè)的效用。他的研究沒有發(fā)現明確的結果:在計算和抄寫作業(yè)方面,如果學生在學校里完成作業(yè)的話,多數學生所犯的錯誤會更少一些。不過,就寫作文而言,在家里完成的作文質量(從內容和形式來看)要更好一些。
魏特曼(Bernhard Wittmann)在1964年發(fā)表的研究《家庭作業(yè)的意義和無意義》被視為是德國實證性作業(yè)研究的里程碑。他調查了362位學生,分別來自3個三年級班和2個七年級班。這其中,有的班級有作業(yè),有的班級沒有作業(yè)。經過4個月的實驗研究,他發(fā)現,對于三年級的學生而言,不能證明作業(yè)對于其計算能力和寫作能力有促進作用。對于七年級的學生而言,家庭作業(yè)的促進效果是不明確的。
德累斯頓科技大學的教育研究者調查了1300名薩克森州全日制學校的學生和500名教師。調查結果顯示,對于大約四分之三的學生而言,教師沒有發(fā)現作業(yè)起到了積極影響。只有三分之一的學生認為,作業(yè)可以改善學習成績和學習能力。研究者得出的結論是,學生是否完成作業(yè),對于學校的成就沒有什么明顯的影響。作業(yè)只是一種“儀式”,教師不經反思地將其分配給學生。
新西蘭的教育專家哈蒂(John Hattie)在2009年出版的著作《將學習可視化》,收集和分析了超過5萬項相關的研究。他想要知道,哪些條件會促進孩子的學習。他的研究顯示,影響學業(yè)成就的因素主要是好的師生關系和特定的學習技巧。而家庭作業(yè)對于學生學習成就的影響是很小的。即便是這種有限的益處也要小心加以解讀。因為這種益處取決于孩子為完成作業(yè)所必須投入的時間。學生為完成作業(yè)所需要的時間越多,收益也就越低。
圖賓根大學的教育學者福龍格爾(Barbara Flunger)和特勞特維恩(Ulrich Trautwein)通過研究發(fā)現,學生當中存在不同的學習類型,例如,勤奮快速型學生,高度投入型學生,平均水平型學生(即時間投入和所取得分數都保持在平均水平的學生),努力但失敗型學生(即雖然努力投入,但是成績并不好的學生),以及最低限主義型學生(即以最少的投入勉強取得一般成績的學生)。研究顯示,并非所有的學生都會從家庭作業(yè)中同樣獲益。作業(yè)對有些學生是有幫助的,但是對另外一些學生沒有幫助,甚至可能還會有消極影響??偟膩碚f,年長些的學生和成績好的學生比小學生和成績差的學生,能更多地從作業(yè)中獲益。那些認真完成作業(yè)并且會有效利用時間的學生更容易從作業(yè)中獲益。
由此可見,關于作業(yè)對于改善學生成績的影響效果,現有的研究發(fā)現存在分歧。人們無法得出作業(yè)對于學生普遍具有益處的結論。作業(yè)的影響效果受學生的年齡、年級、成績水平、學習動機、努力意愿、學習科目和作業(yè)形式等一系列因素的影響。這也意味著,教師給全班學生統(tǒng)一安排作業(yè)的做法需要反思。這是家庭作業(yè)的合法性遭到質疑的一個原因。
家庭作業(yè)帶來的問題和弊端
除了作業(yè)對改善學生學習成績的作用遭到質疑之外,家庭作業(yè)所帶來的問題和弊端也受到人們的抨擊。
從教師方面來看,安排和檢查作業(yè)占用了許多寶貴的課程時間。學生常常故意“忘記”完成作業(yè)或者讓他們的父母幫忙寫作業(yè),達不到安排作業(yè)的預期效果。此外,認真完成作業(yè)的恰恰是那些不需要完成作業(yè)的學生,而那些本來應該通過作業(yè)得到額外練習的學生,反而常常不做作業(yè)。
從父母的角度來看,家庭作業(yè)帶來了額外的壓力。雖說家庭作業(yè)可以讓父母了解課程內容,但對家庭在下午和晚上的生活構成了干擾。德國一位州長曾表示,家庭作業(yè)已經將父母們變成了“國家的助理教師”(Hilfslehrer der Nation)。前任聯(lián)邦父母委員會的主席(Hans-Peter Vogeler)甚至表示:“家庭作業(yè)破壞家庭和平”,因為父母和孩子常因家庭作業(yè)發(fā)生沖突。不僅如此,批評者還認為,家庭作業(yè)會破壞學生的學習樂趣,危及學生的道德,因為學生被迫要為沒有完成作業(yè)而撒謊或欺騙。
從學生的角度來說,家庭作業(yè)也是一種負擔。施威莫爾(Hilmar Schwemmer)是一名教師。他在自己的研究中讓450名來自不同聯(lián)邦州、學校和年級的學生講述自己寫作業(yè)的經歷,特別是那些消極的經歷。由此,他收集到了許多代表性的“家庭作業(yè)苦惱”。他的研究表明,學生們的下午因為作業(yè)而變得充滿了沖突和憂慮。施威莫爾從中得出的結論是,家庭作業(yè)把家庭變成了“沖突的策源地”。在他看來,作業(yè)會妨礙父母與孩子以及教師與學生建立起積極的關系。
除此之外,家庭作業(yè)還會帶來教育不公平的問題。因為受過高等教育的父母可以更好的幫助自己的孩子,而沒有受過高等教育的父母在這里處于劣勢。由此就會出現在教育起點上的不公平。因此,在2013年的聯(lián)邦大選中,社會民主黨(SPD)的主席、現任德國副總理加布里爾曾表示,希望可以廢除家庭作業(yè),讓學生在學校里面完成作業(yè),而不是在家里。
反對廢除家庭作業(yè)的理由
家庭作業(yè)旨在讓學生復習或預習課程內容,幫助學生練習和鞏固所學知識。學生可以由此學會獨立自主地完成一項學習任務,學會自我約束和自我管理。此外,家庭作業(yè)可以在學校和家庭之間建立一種聯(lián)系,讓父母有機會了解孩子在學校學習的內容,知道學校的要求,配合學校一起教育孩子。這是人們一直以來賦予家庭作業(yè)的意義,也是作業(yè)存在的合法理由。
因此,許多人反對廢除作業(yè)。他們堅信作業(yè)是有意義的,有幫助的,因而是必不可少的。德國語文協(xié)會的聯(lián)邦主席邁丁爾(Heinz-Peter Meidinger)認為,廢除家庭作業(yè)的建議是胡鬧。父母幫助孩子完成作業(yè)是對學校教育的一個重要補充。雖說因為家庭背景的差異,這個可能會帶來不公平。不過,人們不能因為無法把弱的學生變強,就反過來限制好學生的發(fā)展。
法蘭克福席勒學校(Schillerschule)的校長赫希勒(Karin Hechler)認為,在學校的學習并不能完全取代家庭作業(yè)。對于兒童和青少年來說,重要的是,要學會在沒有教師幫助的情況下,獨立地解決一個問題。完成作業(yè)可能是一個艱苦的任務,不過,做作業(yè)可以幫助學生發(fā)展抗挫折的能力(Frustrationstoleranz)。特別是對于文理中學的學生而言,不應等到進入大學之后才學習獨立工作。
邁耶爾(Werner Meyer)是一名退休的文理中學教師,他曾在康德中學教授物理和化學科目長達29年。他認為,在人文學科等科目,例如德語或者外語科目,家庭作業(yè)是有意義的,是對課程的有益的補充。因為在這些科目,學生需要練習如何正確的查詢信息、表達或者自由寫作。而在學校里,常常沒有足夠的時間完成這些事情。不過,在自然科學領域,作業(yè)基本上沒有什么幫助。與其安排作業(yè),不如在課堂上和學生直接進行練習,這樣教師就知道能向學生提出多高的要求,也可以根據學生掌握的情況當場提供幫助。
奧爾登堡大學的教育學者希赫爾(Klaus Zierer)認為,在文理中學,作業(yè)的影響效果較強,而在小學階段則較弱。不過,這并不意味著,給小學生安排作業(yè)是無意義的。在西赫爾看來,從小開始學習負責任、培養(yǎng)學生的義務感也是不錯的。
廢除了家庭作業(yè)之后,該怎么辦?
德國有關廢除家庭作業(yè)的討論是一種富有建設性的討論。人們在主張廢除家庭作業(yè)的同時,提出了替代性的解決方案,那就是把“家庭作業(yè)”轉變成“學校作業(yè)”。
希姆爾哈特(Armin Himmelrath)是一名教育專欄的記者,也是三個孩子的父親。因為孩子,他前后和家庭作業(yè)打了32年的交道。2015年,他出版了一本引起轟動的書,書名是《家庭作業(yè)——不要,謝謝!》,副標題是“為什么我們應該盡快告別家庭作業(yè)”。他在該書中詳細闡述了為什么應廢除家庭作業(yè)的原因,并提出了將“家庭作業(yè)”轉變成“學校作業(yè)”的建議。
(Armin Himmelrath)
柏林社會研究科學中心的主席阿門丁爾(Jutta Allmendinger)認為,家庭作業(yè)會“固化社會不平等”,因為有些孩子的父母可以陪著孩子完成作業(yè),而有些孩子的父母卻做不到。因此,她主張廢除家庭作業(yè),讓學生轉而在學校里、在小組中、在教師的幫助下學習。為此,現有的半日制學校須轉變成全日制學校。
這一建議可以得到下述實證研究的支持。1993/1994學年,瑞士有個省份(Kanton Schwyz)曾一度廢除了家庭作業(yè),讓學生在學校里完成作業(yè)。四年后又重新引入了家庭作業(yè)。教育研究者比索夫(Franziska Bischof)利用這個變革完成了一項比較研究。她選取了四年級和六年級的43個班級,分別來自廢除家庭作業(yè)的省份和另一個沒有廢除作業(yè)的省份(Kanton Zug)。她讓學生完成了多次數學測試,同時還要填寫一個有關他們如何對待作業(yè)的問卷,然后進行了對比。研究結果顯示,兩組學生們的學習成績沒有顯著區(qū)別。不過,在廢除作業(yè)的省份,學生明顯更喜歡去學校,學習動機更高,壓力更低。因此,作者建議將家庭作業(yè)轉變成學校作業(yè)。
由此可見,所謂的廢除家庭作業(yè)并不是要廢除作業(yè)本身,而是要將作業(yè)的完成地點從家庭改為學校,讓學生在專業(yè)教師的幫助下完成作業(yè)。人們認為這樣能更好的促進孩子們的學習,更好地平衡家庭環(huán)境對孩子學習的不同影響,促進教育公平。
《家庭作業(yè)——不要,謝謝!》封皮
目前,德國已經有一些中小學在這么做了,即不再給學生留家庭作業(yè)。例如,法蘭克福市區(qū)的一所小學(Liebfrauenschule)就廢除了家庭作業(yè)。學生會在教師的輔導下在學校里完成作業(yè)。位于北威州歐伯豪森的一所文理中學(Elsa-Br?ndstr?m-Gymnasium)也早就廢除了家庭作業(yè)。練習課成為學校日常教學活動的一部分。每個專業(yè)教師最多和四名學生一起做練習。學生們在放學后沒有需要在家里完成的作業(yè)了。
結語:廢除家庭作業(yè),讓學校的回歸學校,讓家庭回歸家庭
綜上所述,廢除家庭作業(yè)的支持者并不是要完全取消作業(yè),而是建議將家庭作業(yè)轉變?yōu)閷W校作業(yè)。雖然現在還有不少家庭作業(yè)的支持者反對這么做。不過,隨著德國中小學逐漸從半日制轉向全日制,越來越多的學校開始在下午提供課程和輔導服務,“家庭作業(yè)”轉變成“學校作業(yè)”也越來越具有現實可行性,極有可能得到落實。對于我們而言,德國的這一討論和變革具有重要的警醒作用。
中國的父母和家庭生活已經在很大的程度上被學校教育所侵蝕、異化甚至主宰。家庭已經近乎成為學校之外的“第二戰(zhàn)場”,有些父母甚至成了要求更高、更嚴的老師。孩子的學習壓力無處不在,回到家里也難以放松。問題是,中國的學生、父母和教師的投入雖然都很多,但是最終的效果卻不理想。
根據2015年的PISA調查結果,中國15歲中學生每周在校內的學習時間是30.1個小時,在校外的學習時間是27個小時,總共57.1個小時,在參加調查的72個國家/地區(qū)中排名第二。測試成績排名第十。德國15歲中學生每周在校內的學習時間是25.5小時,在校外的學習時間是11小時,總共36.5小時,比中國學生總共少了近21個小時。測試成績排名第十六。如果人們將所投入的學習時間和最終的學習成績(自然科學)相比,就會得出一個學習效率的指標。按照這一指標,德國在所有參加測試的國家中排名第二,僅次于芬蘭,即只有芬蘭的中學生學習時間更短且成績更好。中國在這一指標上的排名是倒數第十四。這說明中國的中學生盡管學習時間投入很多,但是學習效率比德國學生差。
這難免讓人反思,中國孩子、父母、教師都這么辛苦,值得嗎?我們可能比德國更需要考慮“廢除家庭作業(yè)”的改革。將家庭作業(yè)轉變成學校作業(yè),讓學校的回歸學校,讓家庭回歸家庭。這樣,父母只需要關注孩子的心靈和身體健康就好,不必再被迫扮演“國民教師”的角色。家庭將僅是一個父母和孩子親密相處、放松身心的溫暖港灣,不再是學校的附庸和延伸。
面對我國的現實,這聽起來或許像是一個難以實現的夢想。不過,盡管現實艱難,也不應放棄心中對理性教育與生活的向往。只要不斷向著這個目標努力,假以時日,終究有可能實現。(本文刪減版刊登于《光明日報》,2017年2月8日,第15版國際教育,標題是《德國為什么想要廢除家庭作業(yè)》。)
*作者孫進系北京師范大學國際與比較教育研究院教授、留德博士。
本文轉自微信公眾號“德國研究者”,作者孫進。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芥末堆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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