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人來人往,不乏生死故事和孤注一擲的父母。他們心懷著時隱時現(xiàn)的渺茫希望,試圖抵抗無情現(xiàn)實的步步緊逼。他們很清楚,稍有不慎,自己咬牙堅持多年的這場“保衛(wèi)戰(zhàn)”,可能就滿盤皆輸。
*文章來源“谷雨實驗室”(ID:guyulab)。
在長沙這座貼著“快樂”標簽的城市,有一群人很難感受到“快樂”。曠日持久的治療,最終變成他們家庭的“一場保衛(wèi)戰(zhàn)”,戰(zhàn)場在長沙縣城西,距離湘雅博愛康復(fù)醫(yī)院一公里,距離分享快樂的《快樂大本營》欄目六七公里。萬家麗北路往北,撈刀河以南,不到兩平方公里的地方住著幾百個突遭厄運的腦癱孩子,因此被稱為“腦癱村”。
這里人來人往,不乏生死故事和孤注一擲的父母。他們大多家財散盡、負債累累,有些人甚至夫妻陌路,依舊帶著腦癱的孩子在這里做最后的抵抗。比如離異女子雷建紅。她的大兒子劉勇是腦癱孩子中年齡較大的,從四歲開始就過來做康復(fù),不管是孩子還是大人都喊他“劉勇哥哥”。有時候,醫(yī)生護士開玩笑喊他“院長”,因為他總是最后一個離開。
非正常兒童
凌晨三點四十,40歲的雷建紅終于可以躺床上了,她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左眼皮跳了好幾天,雷建紅隱隱擔憂是不是有事情要發(fā)生。兩個兒子在她身旁,睡夢中他們并無異樣,只能看出十歲半的哥哥比八歲的弟弟瘦小許多,四肢柴瘦,臉頰無肉。
懷孕七個月時,雷建紅坐摩托車回娘家,導(dǎo)致劉勇早產(chǎn),后來發(fā)現(xiàn)腦癱。做了6年多康復(fù)治療后,他依然無法正常行走。
腦癱是嚴重的致殘性疾患。2017年,中國殘疾人福利基金披露的立項表中提到,目前中國腦癱患者達 600 萬人,其中兒童占近1/3,每年還新增 4萬-5 萬人。
大多數(shù)腦癱孩子在不足一歲甚至剛出生時,就因為早產(chǎn)缺氧、黃疸等新生兒病癥受到腦損傷,在發(fā)育過程中逐漸顯露出肢體、語言甚至精神障礙。由于早期發(fā)育遲緩不夠引起重視,0-6個月的最佳治療時期容易錯失。
這些家長意識到不會走路、不會說話或智力受損的湖南孩子,不斷被父輩甚至祖輩帶到省會長沙的郊區(qū)求醫(yī)。他們在長沙縣城西落定、聚居。孩子每天坐在大號嬰兒車里,定時推到湘雅博愛康復(fù)醫(yī)院做康復(fù)治療,家長則24小時陪伴身旁,有時間的話出去撿廢品、打零工補貼家用。典型時刻是在早晨八點之前,人群從北邊慢慢匯聚,孩子無論大小,大多坐在嬰兒車里,腿上無一例外綁著矯正器,電梯上到四樓,門開后空間里人聲鼎沸,消毒水味道濃重。
長沙湘雅博愛醫(yī)院,家長們帶著患病的孩子在跑步機上做下肢康復(fù)運動
這對雷建紅來說,尤為艱難。她在足浴城做按摩技師,干一小時活掙35塊錢,午夜一點才下班。三年來,她以此勉力維持一家三口的生活和劉勇的康復(fù)費用。
治療之外,劉勇經(jīng)常和其他孩子在醫(yī)院玩。醫(yī)院寬敞、冷氣十足,朋友也多,是孩子們最好的娛樂場所。這里帶給他們眼前的快樂,也帶給他們未來的希望。
盡管目前為止腦癱無法治愈,但康復(fù)治療被醫(yī)學(xué)界公認為最佳的治療方式。通過長期、系統(tǒng)的語言和運動訓(xùn)練,使患者恢復(fù)到生活自理,訓(xùn)練周期也許長達一生。湘雅博愛康復(fù)醫(yī)院康復(fù)科副主任王春華提到,其中最重要的一點是“持續(xù)性”。三五年乃至六年,對這些孩子和家庭都只是開端。
每天早上,向周延的父母都在醫(yī)院門口擺攤賣涼面,最多時候可以賣掉80碗,賺200元,而向周延一天的治療費用要600多元。
醫(yī)院門口賣涼面的向家,在城西住了兩年;住院部10樓17床的何家,來了兩年;長沙工程職院背后黃土嶺的楊家,來了三年;王家來了三年半。在這兩三年里,道路翻修、高樓建起、星沙聯(lián)絡(luò)線通車、鎮(zhèn)子改做街道,城西越來越接近城市。但他們的生活一如既往,更多的還是被苦難占據(jù)。講起經(jīng)歷的事情,他們大多面容平坦,眉頭也不皺一下,手里安撫著直不起腳來的孩子,臉上全是對底層和困苦的耐受。
“指標”
而灑進他們生活里的希望,就像這個夏天的陽光一樣,時有時無。
“‘指標’一個月前就斷了,新的‘指標’要九月份才下來?!?4歲的李君娥說。她還沒搞清自己為什么會早產(chǎn),雙胞胎兒子就都躺在保溫箱里了,緊接著小兒子發(fā)黃疸,診斷出兒童腦室周圍白質(zhì)軟化癥,是腦癱的信號。兄弟倆后來都未能幸免。
如今兒子已經(jīng)6歲,一家五口住在黃土嶺的出租屋里。李君娥說的“指標”,是指免費治療名額。
34歲的李君娥在出租屋里給孩子們做按摩和康復(fù)
2013年12月,“湖南省腦癱兒童搶救性康復(fù)救助”項目啟動,計劃連續(xù)3年每年對3000名腦癱兒童實施搶救性康復(fù),包括提供為期100天的免費康復(fù)訓(xùn)練、兒童輪椅以及家長陪護生活費等。湘雅博愛康復(fù)醫(yī)院在定點康復(fù)機構(gòu)之列,家長向當?shù)貧埪?lián)申請免費康復(fù)名額,通過后便來此治療。不過項目只針對7歲以下的孩子,“7歲以后很多功能建立起來比較困難”。
《向周延的故事》
向周延從六樓摔下的時候,八歲不足兩個月,所以從沒申請過免費康復(fù)指標。被搶救回來后,向周延的喉嚨口總是發(fā)出咕隆咕隆的聲音,刷牙、吃飯、喝水,像水井冒泡似的。氣管被剖開又縫合,他變得不愛說話,有時候喊父親向繼元,他就伸出拇指和食指,比兩遍數(shù)字“8”,表示“爸爸”。他的智力也受到損傷,已十歲半了,只會十以內(nèi)的加減法,眼睛時常無神。最顯而易見的是四肢:手指并在一起無法分開,站立時膝蓋彎曲,腿部線條僵硬,上半身前傾,一走路就容易摔倒。
他每天的治療費用在600元以上,包括上午八項四小時的康復(fù)治療和下午的四項,持續(xù)了兩年。能夠負擔治療費用的家庭極少,大部分家庭完全依賴于免費康復(fù)指標。
向周延在做吞咽治療
這是楊家到城西兩年來,第一次斷了指標,如果沒有,可能最遲到明年,他們就會回去。
小寶楊子涎有過一次恢復(fù)到較好程度的機會。他黃疸嚴重被送到省兒童醫(yī)院時,醫(yī)生告訴父親楊軍輝,“這個小的如果有條件,完全可以自理”,但沒有足夠資金,楊軍輝放棄了。現(xiàn)在,楊家面臨又一次放棄,這期間的兩個月,他們只能在200塊一個月的出租房里等著。沒有空調(diào),長沙市氣象臺還發(fā)布了高溫黃色預(yù)警信號。
“所以,就是等待死亡。過于嚴重的,就像彭程那種很嚴重,最終會有一條路的,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之后我們也會面臨這一切?!崩罹鹫f。
住在城西的人,有種常見的恐懼和自卑:害怕孩子年滿七歲依舊不見希望,害怕自己離世孩子無法存活,害怕回家后有人問起孩子康復(fù)情況的尷尬場合,年輕又單身的父母親自覺“自己這樣的條件”低人一等。
這里的家庭流動性大,到了七歲的孩子大都選擇回家。指標結(jié)束后,帶來的行囊原樣打包,往往還是原來那幾個包裹,“都捱不起”。留在城西,意味著生活成本的上漲:每月200-500元不等的房租、水電、一家人的伙食,最重要的是孩子的治療費用——即使是幾十元的治療項目也難以支付,而最近費用又略有上漲。他們收入微薄,撿來的紙皮才賣8角多一斤。黃土嶺的腦癱家庭從2012年的七八十戶減到了2018年的四戶。
三年前,劉勇指標到期時,雷建紅選擇了繼續(xù)自費治療,康復(fù)項目縮減到每天一個,就是半小時的運動康復(fù),50塊錢一次。為此,她在2016年冬天發(fā)起過輕松籌,籌得近兩萬元。2018年8月會花完最后1000元,“所以有點難捱了”。
“壞念頭”
《劉勇的故事》
晚上七點一刻,雷建紅接到電話,要去足浴城工作。她急忙下樓買了兩個菜,叮囑好兒子劉勇和劉志強,去洗手間補了口紅就出門。她扎著長馬尾,夏天總穿短裙或熱褲,踩十厘米高跟鞋,加上她的大嗓門,讓人覺得風(fēng)風(fēng)火火。
前夫吸毒販毒,離婚時兒子劉勇被判給了爸爸,雷建紅每周去看一次孩子。劉勇被寄放在大伯家,有一次他哭著問媽媽,“你們?yōu)槭裁床灰?,為什么要生下我?”雷建紅心軟,接走劉勇,從2012年開始住在城西。前夫每次出獄,都對她說“對不起”,但是“怎么可能再原諒他”。
雷建紅經(jīng)常凌晨才下班,第二天一早送兩個兒子上學(xué),白天全程給大兒子陪讀,放學(xué)后帶他去醫(yī)院做康復(fù),然后接小兒子下課。做飯、收拾、指導(dǎo)作業(yè)、給孩子洗澡,只要電話一響,她就得放下手頭事情離開,囑咐劉志強照顧哥哥。她“想想都覺得自己很累”。
“離婚時把劉勇判給他爸爸,當時其實想過放棄?”
“是的。”
丟掉孩子,這是幾乎這里每個人都曾有過的“壞念頭”。雷建紅生氣時,曾掐著孩子脖子想掐死他。當年一起來城西的金甜(化名)媽媽,打孩子在家長里出了名。住在黃土嶺的王耀興奶奶說,“我活著他也能活著,我不在了,他也不要去連累別人?!?/p>
這里的大人都知道南京那件事——9歲的腦癱女童被父親和祖父推落河中溺亡,女孩的背包里有8斤重的磚頭。56歲的王耀興奶奶是從手機里看到的,她2017年剛學(xué)會用智能手機。上門女婿離家,女兒在外打工,老人獨自帶著孫子看了6年病。
她敏感又知分寸,為了不麻煩別人買了智能手機,回復(fù)消息時一定要把字寫對再發(fā)出去。在群里發(fā)言時,她小心地拿捏該說什么話,不該說什么話。
這些孩子聚居的“腦癱村”,直到2015年才被外界知曉
王耀興病情嚴重,治了六年依舊不能坐不能站,頭沒法直立,不會說話,體重不到30斤。六歲的孩子,手就像出生一個月一樣嫩得皺在一起,指甲還是軟的。
他和奶奶原本住在三樓,為了節(jié)省房租又搬到五樓一個隔間。穿過狹小的過道,靠墻放著一張單人床,床尾一輛嬰兒車,床頭幾袋米。屋里只有一個插線板,要去過道炒菜的話,就要把插線板拿過去給電磁爐用,電扇只能關(guān)掉。天氣炎熱,奶孫倆的鼻頭額上不斷滲出汗珠。他家晚上睡覺都不關(guān)門,一來暑熱,二來家徒四壁。“那怎么辦呢,只好是低著頭、低著頭這樣子過啊,到得了哪一天是哪一天?!?/p>
雷建紅很少表露出負面情緒,朋友圈里都是記錄兩個孩子成長和公益新聞。晚上回來給劉志強做跆拳道的作業(yè),雷建紅攻,劉志強防,兩人配合不好,劉志強老挨打,逗得母子三人笑得喘不上氣。
生活在城西甚至給雷建紅一種快樂,盡管這種快樂極淺極短暫。家長們總會陷入一種無能的情緒里,比起覺得孩子拖垮了家庭,他們認為自己對孩子的虧欠更多,于是盡力彌補,也往往忽略家里其他孩子,落在幾個兒女身上的愛,是沒法均等的。
楊家因為兩個弟弟得病,重心自然偏向他們,因為哥哥病更重,得到的照顧也更多。楊家大女兒懂事,喊她照看弟弟也好,端水也好,沒幾步路也總是跑著過來。
李君娥11歲的女兒在老家永州上學(xué),也想和媽媽住一起,但“沒辦法做到”。講到這里,她突然不說話了。楊子涵抓著媽媽的手想站起來,6歲小孩的力氣比想象中大,他緊抿嘴巴抓住媽媽的手,拼命從椅子上直立起來,大小腿的角度逐漸從90度伸展到180度,過程花了近10秒鐘,但站了不到一秒。楊子涵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抓得手心汗?jié)n漬的。
女兒放暑假來長沙,日夜待在出租屋無處可去。父親楊軍輝送人回城時,女兒蹦蹦跳跳地跟著,電動三輪車開在路上,路邊亮著一排燈,幾家沿街的店鋪打著招牌,并不璀璨,她看著說,好漂亮啊。
劉勇被寄放在大伯家,有一次他哭著問媽媽,“你們?yōu)槭裁床灰遥瑸槭裁匆挛???/h5>
困在城西已6年的小孩劉勇則是另一番心思?!拔矣X得我們,搞不贏?!彼囊馑际牵雷约旱牟o法治愈。他對正常行走并不抱希望,堅持做康復(fù)訓(xùn)練只是為了以后能在室內(nèi)走。忽然,他指著桌上的手機打比方,如果說健全的孩子是智能手機,他們這些腦癱兒童就是老年機,“能用就行了”。
7月26日,劉勇家來了客人,是曾一起治療的女孩金甜 。2012年,兩家人坐同一輛車到長沙,合租在同一間屋子。三年前,兩個孩子都到了七歲,金甜回到老家永州,劉勇留在了長沙。女孩這次來是因為前幾天的手術(shù)傷口開裂發(fā)炎。
他倆同歲,又同鄉(xiāng),雷建紅在飯桌上“說媒”:“露露你以后給我們做媳婦,不過現(xiàn)在這樣劉勇要考上研究生才能娶得到露露了?!?/p>
兩個孩子逐漸有了性別意識,金甜低頭吃飯不說話,顯得不好意思。吃完飯洗澡,媽媽幫金甜脫掉衣褲,露出微微隆起的胸部,她把手護在胸前,說“不準看”。狹窄的出租房里,男孩女孩將局促地進入青春期。
劉勇還不會走路,在醫(yī)院康復(fù)治療室的海綿墊上偶爾能走幾步。在家沒海綿墊,地面堅硬,一米的距離他也挪不開步子?!拔覀冞@些膽子小的就怕,怕摔啊,怕摔到腦袋啊腿?!彼v話老到,搖頭晃腦地說:“我要說很重要的三點,你一定要一個字一個字聽好。第一,腦癱不是智力不好,是四肢,是四肢……喂,劉志強電視聲音小一點!”劉勇喜歡大城市,覺得自己以后可能不會再回老家永州了,因為“以后可能要去打比賽”,到24歲想“出國去打球”。
劉勇喜歡大城市,覺得自己以后要“出國去打球”
每天傍晚,他會去體校打一兩個小時的乒乓球,教練包濤三年前開始帶這里的腦癱孩子,希望他們能夠自食其力,并且能夠有“相對的平等”。
長大的過程中,劉勇對融入社會和人生充滿了希望,并為此不斷努力。他提到自己有一個秘密基地,從醫(yī)院放射科檢查室右邊的門出去,冷氣被熱浪替代。那里有一條小通道,十來米長,他經(jīng)常在這里跑來跑去玩或者練習(xí)走路,因為很少有人往這條通道走,他的助行器不會撞到別人。
疫苗事件鬧得沸沸揚揚的時候,劉勇忽然想起另一個孩子彭程,他從大人口中聽說彭程是半歲時打疫苗發(fā)燒造成的腦癱。“我見過彭程,好瘦,比我還瘦。我都看不下去,就只有兩個眼珠在動,其他的都不能動,不過他臨死之前呢還好一些。他以前看見我,就笑。睡了一夜,就閉著眼睛走了?!?/p>
不認輸
幾乎每個人都提到了彭程,那個被醫(yī)生判定只能活到六歲,但被母親撫養(yǎng)至十歲半的男孩。因為吃飯時不小心嗆到,食物進入氣管引發(fā)高燒,連夜送到醫(yī)院又轉(zhuǎn)院,最后只能上呼吸機,但只戴了一天,就被接了回家,“太貴了”。
志愿者彭望平看到彭程媽媽抱著孩子坐在床上,出院第二天中午,孩子就走了。因為與他家交好,王耀興奶奶哭了好幾天。彭程離開后,他的父母在城西又留了幾個月,幫忙做一些志愿活動,留下來的照片里可以看到他們蒼白黯然的模樣。
彭程不是彭望平看到的第一個離世孩子,2017年一共走了6個。死亡對腦癱孩子的父母來說,相比于旁人那種終于到頭的如釋重負,反倒是絕望。一個母親在孩子死去那天滴水不進,坐在醫(yī)院對彭望平說:“我寧愿天天守著她,只要有一口氣在,我都愿意抱著她,愿意她在我的懷里?!?/p>
上到醫(yī)院二樓,腿上綁著矯正鞋的孩子們,費勁地抓著墻壁上的扶欄或者媽媽的衣服往前走。紫色沙發(fā)邊上坐了一個小男孩,骨瘦如柴,陷在輪椅里,腦袋低垂著,眼睛盯著人群,顯出一副兇相。
這些孩子聚居的“腦癱村”,是在2015年才被外界知曉的,鳳凰衛(wèi)視《冷暖人生》欄目記錄了其中三戶家庭的起居生活。三年前的家庭大多數(shù)都離開了,新到來的家庭又組成和三年前相似的城西。從那時候開始,更多的志愿者和捐助者來到了城西。
大概兩年半前開始,彭望平白天趕著去腦癱村和醫(yī)院看孩子、搬送物資、聯(lián)系住房、組織捐助活動,晚上回到KTV守店。她在星沙沿街五樓經(jīng)營一家KTV,只有11間包廂,晚上六點上班,午夜一兩點下班。孩子們總喊她“媽媽”“丫丫媽媽”或者“愛心媽媽”。除了每天五小時左右的睡眠,彭望平在城西的日子大概被分成了黑白兩部分。
周末,彭望平會找他們來唱歌,給他們放松一下。走廊最盡頭的包廂是最大的,能坐二三十人。有個妻子離家的父親喜歡唱《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最近又學(xué)了《親愛的孩子》,孩子們大多唱最近流行的新歌。每一次,所有人都會合唱《感恩的心》,他們幾乎是喊著:讓蒼天知道,我不認輸。
周末,彭望平會找他們來唱歌,給他們放松一下
“如果我回去的話,等于在這里白白地待了六年?!崩捉t說,“我在這個地方,一出門是這些小孩子,一進門也是這些小孩子,我在家里別人就說你的仔去了那么多年了,還沒有治好,還這副樣子,我受不了,我就是死也要死在這里了,真的。我就在這里討個吃,別人都不認識我,我在這個馬路上討個吃撿廢品沒人認識我,知道我?guī)н@樣的小孩,別人看到可能還會給我一點,在家里你去撿垃圾廢品別人還會笑話,所有的人都知道。別人還會說到這種地步了,應(yīng)該的,說我傻傻的,他爸爸都不要你還帶著,別人都說我是傻女人?!?/p>
她總有極大決心,說話時看看兒子們,又看看自己。“像我們真的,走到這里我已經(jīng)無路可退了,現(xiàn)在我們回去就是我們?nèi)缸印N抑荒芩浪赖卦谶@里守著,我就是死也要死在這個地方?!崩捉t額前的頭發(fā)少得基本沒有了,只剩下中間一撮,拿夾子往后面一夾,臉頰上有了褐斑。
雷建紅凌晨從足浴城下班后,彭望平喊她和幾個家長吃宵夜,結(jié)束已經(jīng)是四點。她開著自己的電動三輪車往回走。城西安置小區(qū)東邊正在建造的高樓黑影林立,兩個孩子睡在席子上,她悄聲洗了衣服洗了頭,天蒙蒙亮起來。
這是一個灰蒙蒙的、沒有風(fēng)的早晨。七點不到,向繼元離開家,從錦天賓館六樓出發(fā)往湘雅博愛康復(fù)醫(yī)院門口賣涼面,運氣好時在城管來之前可以賣出80碗,賺200余元。六樓大部分住戶都醒了,門敞著,可以望到狹窄屋子中央蜷成小小一團的腦癱孩子,坐在板凳上刷手機的家長,門口整齊排列著大號嬰兒車,所有房間出奇地安靜。
他們都是因為相同的原因流動到了這里。負債累累的龍山人,失去上門女婿的寧鄉(xiāng)人,逃避周圍人歧視的永州人,被丈夫拋棄的苦命女人,他們構(gòu)成了城西的“傷痛大本營”。在日復(fù)一日的治療和瑣事中,他們心懷著時隱時現(xiàn)的渺茫希望,試圖抵抗宿命而無情的現(xiàn)實的步步緊逼。他們很清楚,稍有不慎,自己咬牙堅持多年的這場“保衛(wèi)戰(zhàn)”,可能就滿盤皆輸。
本文轉(zhuǎn)自微信公眾號“谷雨實驗室”,撰文 | 孟依依 ,影像 | 吳家翔、車怡岑,編輯 | 王波,視覺設(shè)計 | 張家馨,視覺監(jiān)制 | 于濤,運營編輯 | 張琳悅,校對 | 阿犁,運營統(tǒng)籌 | 迦沐梓。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芥末堆立場。
2、芥末堆不接受通過公關(guān)費、車馬費等任何形式發(fā)布失實文章,只呈現(xiàn)有價值的內(nèi)容給讀者;
3、如果你也從事教育,并希望被芥末堆報道,請您 填寫信息告訴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