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此文信息量較大,通讀此文您有如下收獲:
其一、大量關于中國奧賽的真實數(shù)據(jù);
其二、澄清一些關于奧賽的錯誤認知;
其三、了解一些科學天才的動人傳說;
其四、一堆對中國教育的主觀性吐槽。
堅持讀完,對您將是一個不小的挑戰(zhàn),祝好。
(一)一道題的失誤還是一個隊的失???
近幾天,因中國在2019年第11屆羅馬尼亞數(shù)學大師賽(簡稱RMM),中國隊成績不佳(團體總分第6),引起了網(wǎng)絡上新一輪恢復“奧賽全民體制”,反對教育“減負”的浪潮。
權威媒體也關注了該賽事。如下:
還是來讓數(shù)據(jù)說話吧,以下為此次比賽前20名選手成績單:
此次考試共6道題,每道題滿分7分,全卷滿分為42分,整個試卷的題目和分值分配與國際數(shù)學奧林匹克競賽(IMO)相同。此次比賽無一人獲得滿分,最高分為41分。對比一下各位選手的小題分,貌似可以得出很多有趣的結論。
如數(shù)據(jù)顯示:
其一、金牌分數(shù)線是37分,此次拿到金牌的9名選手中,有7人在第3題上拿到滿分(見上圖的綠色方框。)。
其二、紅色方框內第15名、16名選手(4號選手YANG ZHENG、6號選手LI YIFAN,姓名拼音)是中國隊成績最好的兩名選手,總分為35分。兩人第3題均為零分。此題中國隊其余選手也僅有一人拿到了1分,其余4人也為零分。
其三、如排除掉第3題,只計算其他五道題的總得分,不難發(fā)現(xiàn):中國隊前兩名選手的成績比綠色方框內的前7名的成績都高。
可以說,中國隊是被第三題給“團滅”了。
接著分析數(shù)據(jù),數(shù)據(jù)太有意思了:
其四、除了第3題外,剩余五道題拿到滿分的選手,一共只有6人。除中國隊的前兩名外,還有上圖藍線標注的第8、9、11、17名,分別是美國隊3號選手、波蘭隊1號選手、韓國隊1號選手和4號選手。他們剩余5道題的得分也都是滿分,全部超過綠色方框內的前7名選手。只是第8、9名選手在第3題分別拿到了3分、2分,所以總分達到了37分金牌線,幸運地獲得了金牌。也就是說,如果中國隊兩名選手(4號選手YANG ZHENG、6號選手LI YIFAN,姓名拼音)在第3題哪怕只拿到2分,也會獲得金牌。
繼續(xù)分析:
其五、除中國隊外,似乎韓國隊也在第3題上栽了跟頭。如上圖:第11名,韓國隊1號選手第3題僅獲得1分,其余題目是滿分,如果他在第3題上再多拿1分,也將獲得金牌;第13名選手,韓國隊的2號選手,在第3題上獲得了2分,與金牌無緣;第17名,韓國隊的4號選手,在第3題上獲得了0分,與金牌無緣。
可以說韓國隊和中國隊的實力都是不錯的,或許都是在備考上出現(xiàn)了一些失誤,在第3題的題型訓練上可能出現(xiàn)了漏洞。
考慮到到韓國和中國的母語都不是英語(試題為英文形式呈現(xiàn)),很有可能也是在題意理解上出了問題。
有業(yè)內人士指出了此問題:
備注:根據(jù)IMO和RMM的命題機制,在7道題中,第1、4題比較容易(呵呵,當然是對選手來說,對普通人那就……),第2、5題難度中等,第3和第6題則難度較大。觀察上表,不難發(fā)現(xiàn)第1、4題基本沒有選手失分。
針對此結果,數(shù)學奧林匹克國家集訓隊教練、某高校數(shù)學系教授接受記者收集時說,數(shù)學競賽和任何競賽一樣,現(xiàn)場可能發(fā)生各種情況,“我們數(shù)學競賽界內部會不斷總結、不斷反思我們在國際數(shù)學競賽中的一些失誤,但這個比賽的結果其實還可以,談不上慘敗。”在他看來,僅憑一個比賽的結果就斷言是因為某種原因造成的,太過牽強。
與圈外一片嘩然、憂心忡忡的氛圍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國內數(shù)學界以及數(shù)學競賽圈內則風平浪靜。
多位來自數(shù)學界、數(shù)學教育界的專家接受《文匯報》收集時直言:競賽本來就應該回歸少部分有興趣又有天賦的學生的“游戲”,原本的“舉國奧數(shù)”才不正常。而且,此次羅馬尼亞大師賽只有六名選手參賽,樣本太小,根本不能說明問題。
(二)中國數(shù)學奧賽成績是否在下滑?
那么,剔除此次比賽第三題的備考失誤,中國隊的真實水平是否下降了呢?
還是以羅馬尼亞數(shù)學大師賽歷屆成績?yōu)槔?/p>
從上表看,中國隊成績起伏較大,相對于2009-2012年的鼎盛時期,成績似有下降。據(jù)知情人士表示:今年參加大師賽的選手是國家集訓隊排名靠前的隊員,本來對獲取好成績還是比較有信心的。然而結果卻略讓人失望。
如果大師賽不能完全說明競賽實力,那來看看國際數(shù)學奧林匹克競賽(IMO)的成績吧。國際數(shù)學奧林匹克大賽(InternationalMathematical Olympiad),簡稱IMO,1956年由羅馬尼亞羅曼(Roman)教授發(fā)起,并于1959年在羅馬尼亞舉行了第一次比賽。IMO是國際科學奧林匹克歷史最長的賽事,也是全世界規(guī)模和影響力最大的數(shù)學競賽,素有“數(shù)學世界杯”之稱??荚嚪謨商爝M行,每天4.5小時做三道題,每題7分,共6題滿分42分。每支參賽隊隊員不超過6人,均為20歲以下的中學生或同等級學生,另有2名領隊。
中國是從1985年開始參加IMO競賽的,筆者統(tǒng)計了1985年以來IMO的排名情況如下(本文相關數(shù)據(jù)來自IMO官網(wǎng),筆者做了二次處理。未經(jīng)本人授權,請勿轉載。):
上表:紅色為中國,藍色為美國,黃色為俄羅斯,綠色為韓國。國家名下方的數(shù)字為當年該國團體總分。
其一、從整體看:自1985年以來,中、俄、美三國成績最為穩(wěn)定,是當之無愧的數(shù)競大國。據(jù)筆者統(tǒng)計,自1985年以來,中國隊共獲得金牌149枚,俄羅斯(含前蘇聯(lián))獲得金牌117枚,美國隊第三,獲得金牌108枚;自1985年以來,中國隊均分為202.27分,俄羅斯隊均分為189.38分,美國隊均分為187.26分。
其二、從各國看:中國隊有兩個鼎盛時期:1989-1993年,然后是1997-2014年,團體總分從未低于第二名。2015年至今四屆,再未獲得過團體冠軍,排名和成績可以說確有下滑。美國隊成績相當穩(wěn)定,最近四年逐漸超過中國。俄羅斯隊成績起伏較大,但實力猶存。韓國隊成績逐漸上升,近年來已經(jīng)進入數(shù)競第一梯隊。
IMO比賽每隊6名隊員參賽,團體排名取決于6位隊員成績之和。要取得團體第一,要求6名隊員至少有3人成績排名靠前,其他隊員也不能太拖后腿。因此,分析中國隊6名隊員的個人排名,能更清晰研判中國數(shù)競成績的起伏。筆者統(tǒng)計了1985年以來歷屆IMO中國隊每位隊員的排名數(shù)據(jù),如下:
從上表分析,中國隊不愧是數(shù)競強國,在33次參賽征程中,共有21人次取得個人排名世界第一。尤其1992、1994、1995、2005等年份,有多人并列世界第一(一般是獲得了滿分)。從全隊整體實力看,1988-1990、1992-1993、2000-2002、2008-2011等年份的中國隊,靠前隊員名次高,靠后隊員不拉分,真是當之無愧的數(shù)競“夢之隊”。
上表的1988-1995年(標注橙色),是中國隊第一個黃金時期;1996-1999年的狀態(tài)略有下滑;然后在2000-2014年是又一個漫長的輝煌時期(標注綠色)。2015年和2016年(標注藍色),中國隊盡管未獲得總分第一,但均有3人位居世界前十名,還是不錯的;分析2017-2018年(標注黃色)的數(shù)據(jù),可以看出中國隊隊員的個人世界排名下滑較為顯著。尤其2018年59屆,中國隊第一名僅排世界第9名,是1999年以來從未有過的低值。
下圖:2018年59屆IMO選手個人成績排名:
分析:從2018年IMO個人得分看,第一名是英國與美國選手并列,都是滿分。紅色方框內是中國隊前兩名選手,排名第9、10名。從失分情況看,一位是在第3題丟掉了5分,一位是在第6題丟掉了6分,按照IMO的命題機制,第3、6題是比較難的兩道題。綠色方框是美國隊的前兩名,排名世界第1、3名,兩人在這兩道難題上均拿到了好成績(滿分或只扣了2分。)。美國隊總分212分,中國隊總分199分,分差是13分,而中國隊前兩名隊員在這兩道難題上一共丟掉了11分。上圖藍色方框內的是中國臺灣隊的兩名隊員,這兩名隊員在兩道難題上的表現(xiàn)比較出色,個人排名分列4、6位。
結論:近四年來,尤其近兩年,中國數(shù)競成績,無論是團體排位,還是個人排位,還是解難題水平,都有一定程度下滑。中國數(shù)競隊依然是IMO世界一流強隊,仍具備奪冠實力,但已不再是鼎盛時期那種甩開競爭對手一兩個身位的“獨孤求敗”“笑傲江湖”的超一流水平了。
(三)數(shù)據(jù)背后的冷思考:澄清一些誤區(qū)
討論一:美國隊是“逆襲”中國隊嗎?
近幾年,美國成績整體領先中國,并非是某些自媒體聲稱的“逆襲”,而是實力接近情況下的艱難“趕超”。
看圖說話。下圖:中美兩國的世界排名起伏情況。上圖為中國,下圖為美國。
解讀:黃柱高度代表IMO參加國數(shù)量,黑色小點代表該國成績在所有參賽國中的排名位置,黑色細線代表成績年度起伏??梢钥闯?,中國隊在1988年第四次參賽后即始終處于IMO排名的塔尖位置。美國隊自1974年參賽后,排名也相當穩(wěn)定,尤其是第51屆以后,成績穩(wěn)居世界前茅。中美兩國總體排名相當接近。
在此引用中國數(shù)競奇人付云皓(注:付云皓,2001、2002兩屆IMO金牌得主,且均為滿分,現(xiàn)任職于廣州第二師范學院,曾兼任2009年中國隊觀察員,目前仍是IMO命題委員會成員和資深訓練講師。)的觀點:美國隊數(shù)競的歷史傳統(tǒng)比中國更悠久,積淀也絲毫不弱于中國,趕超中國并無意外。
兩國都具備如下雄厚基礎:物質和文化基礎深厚+較大數(shù)量的高智商人群+比較扎實的中學精英教育+層層選拔的篩選機制+針對性集訓的“刻意練習”。事實上,盡管國情不同,但在奧賽培訓上,兩國其實都是某種意義上的“舉國體制”。
美國之所以能“趕超”,中國隊之所以會“翻盤”,原因十分復雜。付云皓先生以三萬多字的長文做了系統(tǒng)、深刻、感性的分析,結論大多與外界輿論觀點相左。
如:中國隊成績下滑不是“禁奧令”的惡果,反而恰恰是“全民奧賽”“惡性競爭”沖擊了“精英小團隊”模式的惡果;
相對于中國的省級賽+全國賽+冬令營選拔模式,美國的AMC+AIME+USAMO模式可能篩選效率更高;
近幾年美國隊的集訓時間更長(一年左右,中國隊僅4個月),針對性訓練更多……。
付先生作為數(shù)競圈內奇人,文章也寫的深入淺出切中時弊,此文堪稱是了解數(shù)競的最好文章。感興趣的同學可自行搜索全文。
上圖:IMO2018美國代表隊,從面孔看確有部分華裔選手。
不錯,近幾屆美國隊有部分華裔、印裔選手,但這絕非是美國隊成功的根本原因。畢竟他們多是在美國出生和長大,是美國教育體制的成果。反倒是筆者查閱美國隊隊員參賽履歷,發(fā)現(xiàn)2018年美國隊6名隊員中有三位選手同時也是2017年的選手(即部分隊員連續(xù)兩年參賽),如2018年排名世界第一并獲取滿分的“JAMES LIN”(應該是華裔),在2017年就曾獲取金牌(世界第六名);另一選手“VINCENT HUANG”(貌似也是華裔),2017年第一次參賽獲得了銀牌(103名),2018年第二次參賽,排名世界第10并獲得金牌;另一位選手“ANDREW GU”,也是連續(xù)參加2017、2018兩屆比賽,均獲得金牌(名次從30名提升到19名)。這三位“老司機”第二次參加比賽,世界排名均比第一次參賽有顯著提升,是2018年美國隊奪冠的定海神針。
這是否意味著美國隊以“三老帶三新”的選手構成,是美國隊近年連續(xù)取得冠軍的一個重要原因?
筆者繼續(xù)查詢相關數(shù)據(jù)。
2016年的美國隊隊員“ALLEN LIU”(華裔)連續(xù)參加了2014、2014、2016三屆比賽,連續(xù)為美國隊奪取三枚金牌,為美國隊奪取2015、2016年團體冠軍立下汗馬功勞。其個人排名每年都在提升:2014年是世界第26,2015年世界第5,2016年世界第一。“ALLEN LIU”可以說是近年來世界數(shù)競舞臺上成績最好的選手(可堪比照的是澳大利亞華裔選手陶哲軒,在上個世紀80年代連續(xù)參加1986、1987、1988年三屆IMO,分別奪取銅牌、銀牌、金牌,據(jù)說第一次參賽時年僅10歲,真是數(shù)學奇才。)。
筆者發(fā)現(xiàn),2015-2018年四年,美國隊每年都有2-3名老隊員帶3-4名新隊員參賽,除個別隊員外,老隊員的下次排名總會比上一年度有提升。
答案不言而喻,美國隊“以老帶新”策略是其制勝的重要法門。
既然如此,中國隊是否知己知彼,也采取了相應反制策略呢?
答案是否定的。
中國隊很少有讓上屆隊員參加下一屆比賽的策略,幾乎每一屆都是清一色新隊員。2018、2017、2016三年的6位選手均為第一次參賽也是唯一一次參賽。近幾年只有一次例外,即某位選手在2014年獲得世界排名第一(且是滿分),2015年再次參賽,成績?yōu)槭澜?7名,在中國隊內排名第四,反到是三位新人排名靠前。
筆者無意就此下結論說“以老帶新”和“新人新兵”的策略誰更科學,而且中國奧賽的選拔策略與美國不同,從時間上看很難安排隊員連續(xù)兩屆參賽。
IMO對選手的年齡要求要求是20歲以下的中學生,可以是高一,也可以是高二,也可以是高三,水平高的非高中生也可以參賽,比如數(shù)學大神澳大利亞華人陶哲軒10歲就參加比賽,德國數(shù)學天才皮特﹒舒爾茲好像是參賽四次。理論上一位選手在高中階段最多有三次參加IMO比賽的機會,但實際上很少有選手能在高一就具備沖擊IMO的實力,所以一般選手是到高二或高三才有實力參加IMO比賽。前述美國選手“ALLEN LIU”連續(xù)參加三屆比賽,就意味著他從高一就是一名成熟的IMO頂尖選手,堪稱“少年老成”。
中美兩國奧賽選拔周期和機制不同,導致中國很少有選手能在高一就參加IMO決賽,能在高二入選國家隊的也不多,大多是到高三才有機會入圍IMO決賽。所以,對中國隊大部分隊員而言,基本上只有一次IMO決賽機會,中國隊無法“以老帶新”也就可以理解了。而美國奧賽選拔的周期和中國不同,有不少選手能在高二就參加IMO決賽,自然這些選手也能夠“以老帶新”。
中國的奧賽選拔體制如下(數(shù)理化生計算機五大學科大同小異):
(1)省級初賽,每年4-5月份,意義不大;
(2)全國聯(lián)賽,即省復賽,當年10月份,決出各省一二三等將,一等獎前若干名組成各省集訓隊;
(3)全國決賽,即冬令營,次年1月份,各省集訓隊比拼,決出金銀銅牌,前幾十名金牌選手入選集訓隊;
(4)國家集訓隊選拔,3-4月,歷經(jīng)多輪選拔,最終選拔出前六名選手組成國家集訓隊;
(5)國家集訓隊進行3-4個月左右的訓練,參加當年的IMO決賽。
特點:篩選周期長。省級復賽開始晚;省級賽和全國決賽的間隔時間長;國家隊的選拔周期長;留給國家隊集訓的時間短。
美國奧賽的選拔機制與中國大同小異,也需要層層選拔。
第一關:AMC(全美數(shù)學競賽)競賽,有針對不同年級的三個層次(AMC8針對7年級以下學生,AMC10針對初中生,AMC12針對高中生);AMC比賽每年登記參賽選手在北美就有60萬人以上,堪稱世界上樣本最大,信度最高的初級奧賽選拔機制之一?;旧显贏MC中獲得優(yōu)異成績的中學生,會直接被世界名校錄取。這是除了SAT考試以外美國名校錄取新生的重要途徑。其他國家學生也可以登記參賽,目前中國每年也有數(shù)萬人參加該項賽事。
第二關:AIME(美國數(shù)學邀請賽),AMC成績優(yōu)異者有資格參加,也對其他國家選手優(yōu)秀開放;
第三關:USAMO(美國數(shù)學奧林匹克賽),在AIME后六個星期舉行,參加者是AIME的優(yōu)勝者,大約200多人。
第四關:MOSP(數(shù)學奧林匹克夏令營暨IMO國家隊集訓),邀請50名優(yōu)秀選手進行為期約四周的培訓,然后選拔出最終的6名國家隊選手。
第五關:以上工作結束后,對6名選手進行近一年的集訓。集訓時間比中國要長的多。
特點:選拔層級多,但周期相對較短,隊員集訓時間長。
據(jù)悉,美國也是近幾年才延長了國家隊的集訓時長。集訓時間更長,同時新老結合的隊員構成和競賽策略,是否是美國成績提升的重要原因呢?
希望奧賽圈內人士指點迷津。
討論二:舉國體制就必須要大樣本“全民奧賽”嗎?
某些不明真相的自媒體,基本概念就不清楚,看到數(shù)競排名略有下降,就驚呼“狼來了”,認為是“禁奧令”導致了奧賽成績下降。這不僅愚蠢,而且荒誕,可以說連基本概念就不懂就“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
所謂“舉國體制”并非國家總動員,更非“全民總動員”。而是指通過國家統(tǒng)一安排,建立自下而上的卓越人才選拔、培養(yǎng)、甄別、培訓體制,其選拔樣本絕非越多越好。相反,太多的“李鬼”魚目混珠泥沙俱下,奧賽成績與各級普通學校升學掛鉤,成為席卷全民的奧賽培訓,導致幾十個“學神”被幾百萬真假“學霸”拼命追趕,只能無奈地被裹挾入浪費大量時間的各種過關測試,反而喪失了大量針對性的提高訓練機會。注意:奧賽是適合極少數(shù)較高智商人群的頭腦競賽,全民奧賽、功利化奧賽只會傷害奧賽本身!
論據(jù)一:1985年中國第一次參加IMO,只派出了兩名選手(一般國家隊成員都是6人)參加,根本沒有任何經(jīng)驗,也談不上系統(tǒng)訓練,不出意外只收獲一枚銅牌,團體分32名。而第二年,稍經(jīng)系統(tǒng)訓練的中國隊再次出征27屆IMO,就斬獲3金1銀1銅,團體總分排第四名,剛剛回歸國際舞臺的中國,數(shù)競成績進步之速引起世界數(shù)學界震驚。個人認為其效果頗類似1984年許海峰在洛杉磯射落的奧運第一金。而當時的東歐各國、蘇聯(lián)等國、美國,均已經(jīng)有十幾年到二十年的奧賽培訓經(jīng)驗。
論據(jù)二:1988年,中國隊獲得IMO團體第二名,1989年更是以較大優(yōu)勢第一次獲得團體冠軍。此后1990年冠軍、1991年亞軍、1992年冠軍、1993年冠軍、1994年亞軍、1995年冠軍……,形成中國數(shù)競隊出征IM0的第一個高峰。而這一批參賽選手大約出生于1969-1975年之間,他們的小學和初中時期(上個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并未形成所謂的“全民奧賽”。
論據(jù)三:東歐各個小國一度在IMO中成績突出,如羅馬尼亞(現(xiàn)代數(shù)競發(fā)源地,數(shù)學積淀深厚)曾屢屢奪取團體冠軍,累計獲得金牌76枚,銀牌142枚;匈牙利成績也不俗,累計獲取金牌81枚,銀牌164枚;保加利亞曾獲2003年團體第一,累計奪取金牌54枚,銀牌114枚。這些東歐小國在上世紀70-90年代曾屢屢擊敗前蘇聯(lián)、美國、德國、中國,獲取團體冠軍或亞軍。這些小國的經(jīng)濟實力、教育水平、人口規(guī)模、選拔層級根本無法和中、俄、美相提并論,但成績卻相當耀眼。足見小規(guī)模集中精英體制才是數(shù)競克敵制勝的法寶。冷戰(zhàn)結束后,這些東歐小國高度集中的社會體制終結,近十年來數(shù)競成績總體持續(xù)走低。類似例子還有亞洲的新加坡、中國臺灣,憑借小規(guī)模精英團隊也經(jīng)常取得不錯的排名。
又:浙江某縣級市私立高中,十年前名不見經(jīng)傳,近幾年異軍突起,迅速擊敗浙江省內和國內不少奧賽傳統(tǒng)強校,成為國內奧賽界的一匹黑馬。其崛起速度之快成績之優(yōu),令人瞠目結舌。話說該校學生已獲取了多枚國際奧賽金牌,至于國家級金牌和省賽一等獎,更是手到擒來。對了,2018年59屆IMO中國隊6名成員,就有一人來自該校。有興趣的讀者可以自行搜索該校強勢“逆襲”的成功秘訣,限于篇幅,筆者不做深入分析。至少該校的“成功”已從側面證明:“職業(yè)教練”+“智商較高的生源”(注意,是“較高”不是“很高”)+“豐厚資金投入”確實能在較短時期將一所幾乎“零起點”的薄弱學?!按蛟臁背梢凰鶌W賽強校。這再次證明:奧賽游戲,根本不需要多大樣本的“海選”;同時,也可能意味著:奧賽游戲,可能并沒有人們傳說的那么高不可攀遙不可及。
個中滋味,圈內人自然懂。
討論三:“禁奧令”是數(shù)競成績下滑的主要原因嗎?
既然中國數(shù)競隊成績相對下降已是不爭事實,自然會有不少好事者說三道四,特別是所謂的“金牌民族主義者”痛心疾首。不少刷屏文章指出前幾年的“禁奧令”該為奧賽成績下滑“背鍋”,輿論一時洶洶。
自媒體時代滋生了一批斷章取義、自以為是、空口白牙的寫手。這些人擅長語重心長、痛心疾首、危言聳聽的包裝各種“正能量”,尤其給自己的結論掛上愛國主義、民族崛起的招牌,頗能吸引大批不明真相的吃瓜群眾來圍觀。
但,他們從來只有嚇人的結論和空洞的威脅。數(shù)據(jù)呢?證據(jù)呢?邏輯呢?忽悠人也要有點技術含量吧?
按這些自媒體文章的說法,只有全面恢復奧賽生“保送”和“加分”政策,給奧賽選手特殊照顧,讓他們后顧無憂,吸引大量聰明孩子投身奧賽培訓,搞大規(guī)模的“海選”,才能在國際大賽中繼續(xù)保持中國隊的奧賽優(yōu)勢。
似是而非,證據(jù)乏力。讓數(shù)據(jù)說話吧。
其一、1988-1995的中國數(shù)競第一個黃金周期內,中國隊年取得6個團體世界第一、15個個人世界第一,這批隊員的小學和初中階段,成長于上個世紀80年代,那時國內并沒有如火如荼的奧賽氛圍。1987年4月,當時的國家教委出臺了《普通高等學校招生暫行條例》規(guī)定:奧賽、科技創(chuàng)新大賽、二級運動員等獲獎學生可以享受加分或保送照顧。也就說,此后國內的奧賽培訓才真正“熱”起來。按時間軸推算,該政策只能影響到1987年以后入學的初中生和小學生,這批學生進入高中要到90年代后期了。然而,讓人尷尬的是,90年代后期的中國隊數(shù)競成績卻不如此前,要知道,這一批學生可是第一波奧賽熱中成長起來的學生??!
此后奧賽一直大熱,2000-2014年中國數(shù)競的優(yōu)秀成績似乎也印證了全民奧賽的效果。2011年國家出臺新政策,從2014年起收緊保送和加分幅度,2015年取消奧賽加分,2018年全面取消各類加分項目。2015年中國隊IMO成績應聲跌落到第二名,2016年更是滑落到第三名,似乎更加印證了“禁奧令”的惡果。
非也非也。
首先, 2015-2016年的IMO選手,他們的奧賽培訓是從小學和初中階段開始起步的,大約始于九年之前(一般開始于小學三年級),也即2006-2007年,那時奧賽加分政策尚未出臺,等到2011年該政策出臺時(2014年開始生效),他們正值初二或初三,基本已經(jīng)進行了多年奧賽培訓,此時退出得不償失。所以,這批頂尖奧賽選手大多仍然會將奧賽進行到底。
其次,盡管奧賽生保送和直接加分的機會減少了,但奧賽在自主招生中獲得加分(甚至簽約到一本線,或者冬令營點錄,國家金牌選手仍然保送)的優(yōu)惠卻更大了(上帝關上了一扇“門”,卻同時打開了更多的“窗”。),奧賽的“含金量”依然很大。據(jù)筆者觀察,各省市重點中學奧賽培訓力度比“禁奧令”之前并無顯著下降,參加奧賽培訓的尖子生隊伍不降反升,名牌奧賽培訓教練的待遇更是水漲船高。年薪百萬招聘奧賽教師屢見報端,幾十萬挖奧賽尖子生也并不罕見。去年以來,由于國家進一步收緊自主招生的資格預審,清理各類文學比賽獲獎、論文發(fā)表和專利申請的亂象,以后奧賽在自主招生中的熱度會進一步提升。
一句話,“禁奧令”可能對小學、初中有影響,但對高中影響甚微。有論者可能認為:奧賽要從娃娃抓起,小學階段學奧賽的人少了,當然會影響高中階段的奧賽水平。
呵呵。
了解點奧賽的都知道,小學奧賽的那點東西,學和不學,對高中奧賽幾乎沒有任何影響。初中階段和高中還聯(lián)系比較緊密。
如果還不能說明問題,來看看實錘吧。
如果是“禁奧令”造的孽,那不會只影響到數(shù)學吧,其他學科奧賽成績也該下降吧?然而,并不是。看下表,近年來四大學科國際奧賽中國隊的世界排名對比:
可見“禁奧令”生效后,數(shù)學成績確有下滑,物理仍連續(xù)蟬聯(lián)世界第一,化學和生物依然領先世界。
難道,“禁奧令”只打擊數(shù)競隊員的玻璃心?對其他學科沒任何影響?這不科學啊。
結論:“禁奧令”和奧賽成績的關系有待繼續(xù)觀察,但筆者傾向于認為,與奧賽成績相關性更高的似乎是選拔周期、集訓、備考因素。這方面,前文提及的數(shù)競大神付云皓先生也持類似觀點。
討論四:奧賽考試一汪清水嗎?當奧賽過度功利化后,后果是什么?
國家全面收緊奧賽加分政策,一個顯著的好處是:提升了高校選拔新生的公正性、透明性,也一定程度上縮小了奧賽“行業(yè)”的GDP(但依然很龐大很可怕)。
毋庸諱言,奧賽這個圈子太小、太封閉、太排外。
奧賽培訓、選拔、考試長期集中于一批重點中學、幾個名牌大學、每個省的幾個把關教練中,尤其是教練和培訓隊伍太封閉,幾乎形成一個師傅與徒弟、同學和朋友、家長與學校、中學與大學的利益共同體,有形的門檻和制度,無形的關系和運作,共同打造了一個似乎能夠自冾的特殊生態(tài)系統(tǒng)。奧賽試題的命題、閱卷和學員培訓之間的切割并不嚴密,利益輸送的通道始終難以杜絕,家長投資,學校投機,教練尋租的沖動長期存在,這一切催生的“奧賽利益圈子”“奧賽生態(tài)系統(tǒng)”時不時會爆出一些奇葩故事。
這類故事太多了,大多被掩蓋在臺面下。
遠的不說了,就以2018年全國數(shù)學聯(lián)賽為例吧。
2018年山海關外某省,以鋼鐵為主業(yè)的某城市,該市一中在全國數(shù)學聯(lián)賽中獲得優(yōu)異成績,不但完虐該省另幾所一貫的奧賽強校,而且分數(shù)高的驚人,排名位居全國前列,遠超不少南方奧賽強省。然后呢,該校學生在隨后的全國選拔賽中成績墊底,遠遠低于該省往年正常水平,甚至低于邊疆省份考生。一時引起輿論嘩然和部分家長投訴,然而后來還是不了了之。據(jù)知情人稱,該校教練曾在全國聯(lián)賽前從外地請了一位圈內“大腕”來“押題”,竟然神奇地押中了好幾道原題……。
這一波操作只是冰山一角,而且是比較低級的那一種。
在取消奧賽“省一”獲獎可以保送的政策后,“省一”學生只能尋求參加自招考試降分,然后還要參加全國統(tǒng)一高考,至少要過一本線才行。高考的公正性嚴肅性不言而喻,這自然減少了不少借“保送”來尋租的腐敗機會。個人認為是利國利民的利好政策。
當然,即便有個別“李鬼”混入奧賽隊伍,頂多也是到達冬令營層次,最終國家集訓隊的選拔,毫無懸念會讓他們現(xiàn)出原形,這一點完全可以保證。
當然,我們擔心的是:假如“李鬼”們在省級聯(lián)賽中正好淘汰掉的是該省的真正高手,是不是也會讓國家集訓隊錯失一些好苗子呢?
這種擔心或許并不多余。
神奇的土地上,無論多么嚴密的制度安排,總架不住“精明人”的投機鉆營。嗯,只要努力,辦法總比困難多……。
討論五:“禁奧令”和“減負”會導致科技競爭力下降嗎?
還有論者指出:“禁奧令”和“減負令”不但導致IMO成績下滑,甚至可能危及國家的科技大業(yè)和民族崛起,實在是禍國殃民傷天害理的倒行逆施之舉,很有可能是敵對勢力的陰謀。
無語。
這個民族,為何有如此多的鍵盤愛國主義者?他們以憂國憂民的凝重面孔,發(fā)出種種莫名其妙的奇談怪論。
唉,還是隨便說幾句吧。
日本隊參加奧賽成績并不太好,遠遠不如臺灣和新加坡,更不如韓國,那你說為啥日本有那么多諾貝爾獎得主呢?日本基礎教育的PISA排名也一直不低,科技研發(fā)實力也有目共睹。
俄國IMO金牌數(shù)比美國還厲害,科技水平超過美國了嗎?
保加利亞、羅馬尼亞、匈牙利的奧賽水平相當不錯,IMO團體分曾屢屢超過美俄等大國,這些國家的科技水平位居世界前列了嗎?
法國在IMO中的成績一直比較一般,為何卻是世界公認的數(shù)學大國呢?
隔壁朝鮮國的IMO成績一直很不錯,那該國各行各業(yè)科技實力又如何呢?
另個鄰國印度,公認盛產(chǎn)數(shù)學好苗子,只不過缺乏針對性的奧賽選拔機制,在奧賽和PISA測試中成績一貫差勁,但絲毫不妨礙人家輸送大批的優(yōu)秀人才到頂尖的世界級公司。印裔高管已成為500強跨國公司中一個Bug級的現(xiàn)象,可以說,在高端人才的后續(xù)發(fā)展上,印裔呈現(xiàn)出對華裔的碾壓優(yōu)勢。
嗯,可能我們就喜歡培養(yǎng)解題機器、搬磚工人和碼農(nóng),我們偏不愛當什么微軟、谷歌、百事可樂、聯(lián)合利華、標普、沃達豐……等大公司的CEO。
嗯,高興就好。
好好做題,將來長大了給印度人打工,挺好的。
奧賽就是選拔出一批既有天賦又有興趣的孩子,經(jīng)過業(yè)內行家的強化培訓,去參加同行組織的一次解題競賽。別往奧賽身上扣民族復興、國家興亡的大帽子了。
奧賽真沒這么大功能,也沒有這么大使命。
奧賽就是個解題游戲,是走向科研的通道之一,與真正的科學還隔著星辰大海。
舉國體制的奧賽可以奪取金牌,未必能催生大科學家。
(四)從“奧賽金牌”到菲爾茲獎的路有多遠?
我們獲得了人類歷史上最多的數(shù)競金牌,他們中間有多少成為杰出數(shù)學家了呢?來看看“數(shù)學界的諾貝爾獎”即“菲爾茲獎”的獲獎名單吧(1998年以來)。
由于諾貝爾本人討厭數(shù)學家,未能將數(shù)學學科列入諾貝爾獎中,故四年一屆的“菲爾茲獎”事實上含金量等同于諾貝爾獎。
和諾貝爾獎的不同點:“菲爾茲獎”每四年頒布一次,獲獎者為四十歲以下的青年數(shù)學家。觀察上表,菲爾茲獲獎數(shù)學家的年齡以35歲左右最為密集。如果一位16-19歲的IMO優(yōu)勝同學能成功轉型為優(yōu)秀數(shù)學家,大概經(jīng)過15-20年有可能獲得菲爾茲獎。據(jù)相關數(shù)據(jù)分析,菲爾茲獎與15-20年前的IMO成績有很高的相關性。如下表:
少年英才陶哲軒
那也就意味著,中國1988年后大批量出現(xiàn)的IMO金牌、銀牌得主,理論上可能會在十幾年后,也就是2002年以后獲得菲爾茲獎。
然而,不難發(fā)現(xiàn),1998-2008年的菲爾茲獎得主中并沒有IMO大贏家中國人的身影(2006年的華裔獲獎者陶哲軒出生在澳大利亞,在該國接受的完整西式教育,并非中國“轉會”到澳國的外援。)。而且,也沒有IMO金牌大國羅馬尼亞、保加利亞、匈牙利、臺灣、朝鮮人的名字。
到是IMO金牌并不多的法國、澳大利亞等國屢屢獲獎……當然,菲爾茲獎可比IMO金牌難太多了。嗯,數(shù)學界還有其他大獎,如沃爾夫獎、阿貝爾獎、高斯獎……查查這些大獎的獲獎名單,還是鮮有國人身影。
咦?
莫非我們只擅長做題,不擅長搞研究?
還是因為某種原因,獲得金銀牌的選手并未走上數(shù)學研究的道路?
歷年中國國家隊IMO的金牌得主,基本都被保送到北大清華,其中70%以上選擇了北大數(shù)學學院深造。可以說,北大數(shù)院畢業(yè)生的去向還是能說明一些問題的。
來看幾組數(shù)據(jù)(以下數(shù)據(jù)來自北大官微):
不難看出,北大數(shù)院畢業(yè)生可謂前程無憂,本科生絕大部分選擇了繼續(xù)深造。畢竟,對于開啟數(shù)學學術研究之路來說,本科學歷是遠遠不夠的。
看看碩士畢業(yè)生吧:
2018年北大數(shù)院有碩士畢業(yè)生96人(其中至少過半碩士生來自北大本科),其中協(xié)議就業(yè)的52人。在這52人中,選擇金融業(yè)的27人,占一半多;剩余IT業(yè)7人、公共管理(公務員)5人,科研單位4人,商業(yè)公司4人,教育行業(yè)3人,電力行業(yè)1人。
嗯,北大畢業(yè)生就業(yè)還真是挺好的。你看,還是有4個同學選擇了科研的。這其中有多少是當年的數(shù)競選手?博士畢業(yè)生留在學術崗位的比例還是很高的。
選擇非學術崗位,是畢業(yè)生的自由,也是青年人的權利,不必上綱上線。與其從個人角度評論青年人的微觀選擇,不如從社會環(huán)境的角度分析微觀選擇背后的宏觀機制。
是不是有某種更深層的原因,比如一言難盡的底層社會生態(tài)、教育模式、科研體制、文化傳統(tǒng)、分配體制,導致我們更擅長模仿既有的經(jīng)驗,卻缺乏原發(fā)系統(tǒng)創(chuàng)新的動力和機制呢?
2005年,溫總理看望大科學家錢學森,錢老曾感慨地說:“這么多年培養(yǎng)的學生,還沒有哪一個的學術成就,能夠跟民國時期培養(yǎng)的大師相比?!卞X老又發(fā)問:“為什么我們的學校總是培養(yǎng)不出杰出的人才?”
這就是著名的“錢學森之問”。
上圖:錢學森,圖片來自百度百科
錢老振聾發(fā)聵的問題刺痛了溫總理。2006年,溫總理就此問題詢問六位著名大學的校長;2010年1月,溫總理在與科技、教育等部門領導同志交流時說:“大學功利化是要命的問題”(是不是可以同樣認為“奧賽功利化也是要命的問題”?);2010年5月4日,溫總理與北大學子共度青年節(jié),再次說:“錢學森之問對我們是個很大的刺痛,也是個很大的鞭策”。
“錢學森之問”,直到今天仍然不斷被拿來討論。可今天的教育體制和教育生態(tài),距離解決這個“天問”似乎仍未給出答案。
2009年,教育部聯(lián)合財政bu、組織bu啟動了“基礎學科拔尖學生培養(yǎng)試驗計劃”,這項計劃即組織16所著名大學在數(shù)學、物理、化學、生物、計算機等基礎學科培養(yǎng)創(chuàng)新型人才,此計劃就是解答“錢學森之問”的“珠峰計劃”。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金牌可以拔苗助長,科學必須靜待花開。讓人們繼續(xù)等待下去吧。就是擔心,等到花兒都謝了……
到那時,白發(fā)蒼蒼的國人還可以繼續(xù)如數(shù)家珍地回憶我們雄踞全球的金牌,還有傳說中的世界級數(shù)學家華羅庚、蘇步青、陳省身。
咦,忘了,這幾個可都是萬惡的半殖民半封建社會培養(yǎng)的大數(shù)學家。唉,繼續(xù)等吧,還能繼續(xù)做夢。
(五)那些偉大的心靈,從《科學的歷程》說起
預警:以下部分文字涉嫌插播“硬廣”。二十年前,我在圖書館偶爾借閱到北京大學吳國盛教授的科學史名著《科學學的歷程》,一見傾心。二十年間,吳教授的科學史課在北大長盛不衰,此書也恒久流傳。對了,吳老師在北大被奉為“男神教師”(現(xiàn)已調入清華大學)。有圖有真相:
嗯,對于1964年出生的人來說,已經(jīng)帥到爆棚了好吧……
二十年后,我終于購買了此書的全新修訂版,再讀此書,重溫科學燃情歲月,內心依然感慨萬千。力的單位“牛頓”、熱的單位“焦耳”、功的單位“瓦特”、電的單位“安培”“歐-姆”、……,“高斯定律”“洛倫茲變換”、“拉格朗日定理”、“費馬大定理”、“哥德巴赫猜想”、“麥克斯韋方程”、“泡利不相容原理”……。這些偉大的貢獻、美妙的概念、輝煌的公式,為何幾乎沒有東方人的名字?
真正的科學為何產(chǎn)生和傳承于雅典—意大利—西歐?過多的“務實”,過少的“閑暇”,過分的“名利”,是東方未能產(chǎn)生真正科學的重要原因。科學不必過于強調“實用”。
公元前387年,柏拉圖在雅典建立了阿卡德米學園,習慣上稱為“柏拉圖學園”。據(jù)說學園的大門上刻著“不懂幾何者不得入內”的字樣。雅典學者斯托貝爾斯記述了另一個故事:曾有一位學生問大數(shù)學家歐幾里得:“老師,學習幾何能讓我獲得什么好處?”歐幾里得讓仆人拿來三個銀幣,遞給這位學生:“學習幾何沒有任何用處,你可以走了”。亞里士多德把自己當學園稱為“逍遙學園”,自稱“逍遙學派”。
當然,科學的巨大“用處”無需證明。沒有科學,人類將一無是處。只是,在科學探索的每一步,如果都把“用處”放在首要位置,那人類不但得不到“科學”,也將最終喪失“用處”。
科學離不開一定的“閑暇”。
適當?shù)摹伴e暇”,是任何偉大創(chuàng)造的前提條件。“閑暇”并非無所事事,而是指頭腦有充足的時間、自由、條件去進行創(chuàng)造性思考。近代哲學家霍布斯曾說“閑暇是哲學之母”。
牛頓正是在鄉(xiāng)下躲避鼠疫的三年閑暇期間,深入思考了力學、微積分和光的分析,為以后的輝煌奠定了基礎。
愛因斯坦的第一份工作是專利局職員,這份工作十分清閑,沒有堆積如山的課題、論文和報告需要完成,在此期間,愛因斯坦連續(xù)撰寫了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幾篇重要論文。
達爾文歷時五年環(huán)球航行后,又在相對安逸和閑暇的婚后環(huán)境里耗時20余年整理材料,構筑了進化論的宏偉大廈。
科學不該過分追求名利。
牛頓晚年,陷入名利糾纏,為了微積分的發(fā)明權和萊布尼茨糾纏不清,科學研究也止步不前(當然牛爵爺早已功成名就功德圓滿了。)。
達爾文和拉馬克則不然,在面對誰是進化論第一人的巨大名譽前,兩人互謙互讓展現(xiàn)出高尚寬闊的胸襟。
超級富豪、科學怪人卡文迪許(科學家中最富有的人,富翁中最偉大的科學家。此公患有社交恐懼癥,從不敢與陌生人正面對視和交談。),他把自己的一生獻給科學研究,盡管生前在廣闊領域有無數(shù)重要發(fā)現(xiàn),但公開發(fā)表的論文卻甚少。直到他去世70年之后,另一位科學大師麥克斯韋得到卡文迪許留下的大量手稿,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位怪蜀黍早在安培之前就發(fā)現(xiàn)了安培定律,在法拉第之前就意識到電磁感應,在庫倫之前就歸納了庫倫定律……。震撼到極點的麥克斯韋停下手頭的工作,耗時五年整理出版前輩的手稿,還原了卡文迪許的部分風采。兩人共同譜寫了一段淡泊名利跨越時空的科學佳話??ㄎ牡显S家族巨大財富的一部分捐獻給劍橋大學,成了世界聞名的“卡文迪許實驗室”,麥克斯韋成為首任主任,該實驗室一共培養(yǎng)了29位諾貝爾獎得主。
2006年菲爾茲獎獲得者,破解世紀數(shù)學難題“龐加萊猜想”的俄羅斯數(shù)學家格里戈里﹒佩雷爾曼,一直過著形單影只的隱居生活,對各種名利不屑一顧,屢次拒絕包括菲爾茲獎在內的數(shù)學大獎,也屢屢回絕世界知名大學的邀請。連論文也懶得投稿,直接貼在網(wǎng)上。用同行的話說“似乎不是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
上圖:俄羅斯數(shù)學奇人佩爾爾曼
吳國盛教授指出:過分強調實用、功利是對科學的重大誤解??茖W精神就是理性精神,就是自由精神,沒有把“自由”作為理想人性進行不懈追求的民族,很難對科學刨根問底孜孜以求。
當然,科學又不能不考慮“實用”“忙碌”“名利”,尤其是科學轉化為“技術”,實現(xiàn)基礎科學向應用層面的轉變時,“實用”、“資本”、“產(chǎn)權”、“團體”的力量又是另一種偉大的推動力,比如瓦特煞費苦心保護自己蒸汽機的專利,愛迪生不擇手段推廣自己的電氣發(fā)明,都是個中典型案例。
科學或許會產(chǎn)生功利,但科學不能只有功利,真正的科學超越功利。
(六)金牌、愛國主義與其他
這篇文章已經(jīng)太冗長了。回到正題吧。
奧賽少考了幾分,媒體側目,輿論驚人的苛刻;菲爾茲獎無人登臨,幾乎無人關注少人問津。如此三觀,可嘆可笑。
筆者一直認為,教育是社會系統(tǒng)的組成部分,當下的教育病癥,其病源在學校外。奧賽少得幾塊金牌,不是多大事情,更有價值的問題是我們的教育模式,文化傳統(tǒng),價值觀出了問題。
我們需要奧賽金牌,更需要理性思考。奧賽必須要搞,但絕不能全民搞。我們不缺天才,也不缺資金,缺的可能是一些興趣,一些天真,一些好奇,一些包容,一些淡定,一些安靜。
科學之花的孕育,需要怎樣的生態(tài)系統(tǒng)?
從達爾文,哥白尼,牛頓,阿基米德,歐幾里得,徐光啟,徐霞客,卡文迪許,法拉第,麥克斯韋,愛因斯坦,哥廷根學派,貝爾實驗室,卡文迪許實驗室…我們會發(fā)現(xiàn)什么?
科學之花,需要好奇心,需要薪火相傳,需要艱苦卓絕的觀測和訓練,需要團隊協(xié)作,需要榮譽感,需要物質基礎和經(jīng)濟驅動,需要自由和寬容。有了這一切,科學或許才可能艱難萌芽。
隨便回顧一下2018年的學術圈。
5月份,某頂尖大學的校長在群賢畢至的校慶重要時刻,念錯常用字,貽笑大方,一時國之重器斯文掃地;7月份,河南高考答題卡烏龍事件牽出某些名牌中學自招材料涉嫌大批量造假,揭開了自主招生腐敗的冰山一角;8月份,震驚世界學術界的河北科技大學“韓教授事件”最終含糊其辭不了了之;10月份,《中國青年報》曝出南京大學某“青年長江學者”涉嫌嚴重學術不端;2019年初,某扮演“打假警察”的演藝圈明星博士涉嫌學術造假學位被撤銷……。這片浮躁喧囂的土地上,從來不缺乏學術領域的“惡之花”。
年初《流浪地球》的熱映,提出了一個有意義的命題:
拯救地球,中國不能也不會置身事外。身為地球人的一員,中國該給人類貢獻什么?中國要成為偉大的國家,不能只有高鐵、航母、淘寶、騰訊。中華要成為偉大的民族,必須自主創(chuàng)新。華人要為人類增光添彩,必須反思傳統(tǒng)。
從法拉第,卡文迪許到麥克斯韋、居里夫人,再到特斯拉、陶哲軒,我們的文化里欠缺某些偉大的人格,高貴的單純、簡單的天真、終極的叩問。我們太世故,太功利,太成熟,太老道,太小聰明。可我們也曾有過徐霞客,徐光啟,陳景潤,華羅庚,束星北,傅雷,他們偉大的靈魂絲毫不差于任何民族,然而薪火卻似乎中斷了。
現(xiàn)在到了返璞歸真的時候了。只為了金牌的文化會喪失金牌。只為了勝出的教育終究會失敗。民族主義是偉大的,愛國主義是寶貴的,功利主義也無可厚非??蛇€有一些價值更偉大,更恒遠,那就是愛真理、愛自由、愛思考、愛智慧。
(七)教育、考試和未來
做了十幾年學生,又做了二十年多年教師,親身經(jīng)歷了近二十年中國教育的飛速發(fā)展,也親眼目睹了二十年來中國教育之怪現(xiàn)狀。
教育打造成訓練,學習簡化為考試,學校墮落為集中營。
如奧賽金牌崇拜一樣,基礎教育正沉浸于 “考試崇拜癥”中不能自拔,無數(shù)中小學越來越被考試綁架。考試是必須的,也是必要的,唯考試就走向荒誕,走向野蠻。堂堂測、日日清、周周練、月月考、期末再來總沖鋒;小學背,初中拼,高中瘋,大學松,上班才知腹中空。以考試為中心、以篩選為模式、以升學為目的教育猶如一架失控的列車加速沖向深淵。
上圖:某超級中學的誓師大會
貌似誨人不倦,實則毀人不倦。
學校的反文化、反人性、反創(chuàng)新傾向日趨嚴重。負擔越來越重、考試越來越頻、補課越來越貴、笑容越來越少、睡眠越來越短、閱讀越來越淺、壓力越來越大、厭學越來越多、抑郁越來越流行……。
以“學習”之名,行反學習之實。
學生像皇帝般刁蠻任性,又像奴隸般毫無自由;家長似雇工般隨時在線,又似客戶般挑三揀四;老師如保姆般事必躬親,又如商販般分分計較。
后果是什么?看似獲得了一系列分數(shù),可……
過量的訓練和操控,過少的休息和娛樂,透支了孩子們的體力、智力和原力,湮滅了少年自帶的天性、靈性、人性。帶來的災難性后果就是:兒童喪失好奇心和興趣點、少年失去主動性和內驅力、青年放棄自由思考和自律性。
好奇和興趣、主動與內驅、自由和自律,這正是當下中國學校的三大稀缺品。有了這三點,教育是“事半功倍”;失去這三點,教育是“事倍功半”。
高管制、強評價、高淘汰的教育模式未必能贏得分數(shù),卻注定會失去未來。師生和家長共同犧牲了一切自由閑暇時間,剝奪了所有自由思考機會,失去了自主選擇生活的權利。“痛”,未必“快樂”著。
物極必反,否極泰來,過分的教育軍備競賽正在惡化到接近奇點:我們不但會失去未來,還可能失去分數(shù)本身;我們不但會失去孩子,還正在毀掉成人世界,我們不但在埋葬未來,還正在吞噬現(xiàn)在。
我猜,中國教育的真實后續(xù)會是:學生“非暴力不合作隱性罷學”、教師“非暴力不合作隱性罷教”、家長“漸進性覺醒用腳投票”(各地的國際學校、新型小型學校、在家學習正方興未艾)。
今天,“錢學森之問”仍遠未過時。
清華大學錢穎一教授指出:中國人才呈現(xiàn)“方差小、均值高”的特點,緣于過分強調知識訓練和管控的教育模式培養(yǎng)了一大批中等素養(yǎng)的普通人,卻導致頂尖人才的培養(yǎng)上乏善可陳。中國的教育看似“扎實,”培養(yǎng)的中上等人才隊伍規(guī)模較大(如奧賽金牌隊伍世界第一),卻在頂尖的杰出人才(如菲爾茲獎、諾貝爾獎)方面落在一些基礎教育并不“扎實”的國家后邊(如美國、印度、英國等。)。對經(jīng)濟的影響就是:由于市場和人口規(guī)模,我們可以做出體量很大的追趕型公司,卻很難涌現(xiàn)真正意義的重大創(chuàng)新。
都說二十一世紀是“中國世紀”,那,是時候做出負責任的改變了。中國有五千年悠久文明,一萬里壯麗江山,十四億勤勞人民,四十年改革積累,應該有足夠的智慧、勇氣、決心、策略終結愈演愈烈的應試比拼。已經(jīng)有很多教師、家長正在覺醒,也正在摸索。
都在談教育要回歸常識,回到初心,這個“常識”“初心”究竟是什么?是不是我們走的太久,忘記了出發(fā)的原點?
“學習”本身不是生活的目的,只是人類成長的手段。健康生活、身心和諧才是學習的目的。當“學習”這個“手段”異化為生活的“目的”,反噬了自己的服務對象后,學習就走向了自己的反面,成為一種“破壞性建設”。
兩千五百年前的先賢早就給出了原點:“有教無類”、“因材施教”。也給出了反面典型:“拔苗助長”、“濫竽充數(shù)”。
一百年前的長沙,一位偉人寫下:“野蠻其體格,文明其精神?!苯裉欤覀兛梢栽趦删湓捄笤偌由狭硪晃凰枷爰业膬删湓挘骸蔼毩⒅烁?,自由之思想。”
如此,中國幸甚,人類幸甚。
本文轉自微信公眾號“隱蔽的歷史”,作者河南郭山。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芥末堆立場,轉載請聯(lián)系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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