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2000年7月7-9日高考期間,我根據下鄉(xiāng)當知青時的日記寫的一篇回憶文章。曾收入2001年出版的拙著《風中蘆葦在思索》。17年來本文多次在網上發(fā)表。今天再次推出,我只是將文中的時間改動了一下,比如將“二十多年前”改成“四十年前”,其余的文字都沒動。
我是恢復高考的受益者,無論現(xiàn)在我們對高考有多大的意見,或者說,無論現(xiàn)行高考制度有多少弊端,高考本身是不能否定的,畢竟它相對公平。我認為,在相當長一段歷史時期內,高考制度不能取消,只能改進或改革。有年輕人天真地認為“文革”期間取消了高考甚至沒有考試的教育多么多么好,我以過來人的資格寬容地說,這至少是一種無知。
有高考必然有應試(“應對考試”),這無可厚非。我多次說過,今天再次重申——應試成績是素質教育成果的不可缺少的重要組成部分——沒有高質量的高考(中考)成績,所謂“素質教育”就是一句空話;但“應試”不等于“應試教育”——至今還有人將二者混為一談。素質教育與應試教育的重要甚至唯一的區(qū)別在于,前者的成果必然包含但遠不僅僅是應試成績,而后者的成果則只有也僅僅是應試成績。弄清楚了二者的本質內涵,便自然明白:肯定“應試”不等于贊美“應試教育”,抨擊“應試教育”不等于否定“應試”。
我想我已經把“應試”“應試教育”“素質教育”等概念的內涵說得很清楚且很通俗了。
好,請聽我講我當年的高考故事。
一
1977年10月21日那個秋天的早晨,我像往常一樣久久地躺在床上不愿起來,因為我的耳邊放著一個收音機,我正在收聽中央臺的新聞。我當時萬萬沒有想到,那天早晨我聽到的一個消息,改變了我后來的命運——
教育部決定恢復高考招生制度!
但是,說實話,那天早晨的這條新聞并未讓我激動。因為在我看來,考大學離我實在太遙遠了——非但遙遠,甚至還使我很反感。記得高中畢業(yè)前,班上我的一位好朋友李幼和對我說:“李鎮(zhèn)西,如果在‘文革’前,像你這樣的成績,考大學肯定沒問題!”當時,我很嚴肅地對他說:“你怎么這樣說呢?在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斗爭中,我們剛剛批判了17年修正主義教育路線??!你怎么竟然還說出這樣的話呢?”我不否認他的善意,但我感到他至少是無意中侮辱了我。當時,我就是那么單純,一門心思想著響應毛主席的偉大號召,到廣闊天地里去戰(zhàn)天斗地??即髮W在我當時的心目中,不但是件遙遠的事,而且是一件可恥的事。
可是,正在聽新聞的時候,一墻之隔的女知青卻把薄薄的墻壁捶得砰砰響:“李鎮(zhèn)西!快起來,快起來,考大學了!考大學了!”她們當然是在開玩笑,嘻嘻哈哈,誰也沒有把這真當成一回事。起床以后,知青們碰見我,也開玩笑道:“李鎮(zhèn)西,考大學啊!”我也回敬道:“你才考大學呢!”
之所以他們都把這條新聞和我聯(lián)系在一起,是因為當時在大家的心目中,我是農場惟一一個不但愛讀書而且又會寫點大批判文章的人。
從那天起,幾乎每天我都會聽到我所在的公社誰誰回家復習去了的消息。但我所在的農場卻沒有人動作,只是從農場領導到一般知青朋友都一致認為我應該去考,他們都紛紛勸我“試試”。農場書記對我說:“如果你都不去考,那農場就沒有人可以去考!”我的朋友程義超也說:“如果我有你的條件,我肯定毫不猶豫就去考了?!?/p>
但我仍很猶豫。一來我對自己缺乏信心,不知道考大學的深淺,擔心自己如果考不上會被別人笑話;二來我不相信這次高考改革真的會杜絕“走后門”之類的事,我初中畢業(yè)升高中時,就是因為工宣隊走后門硬把我擠下來了。不過,這時,我已經不反感考大學了,只是在心里猶豫著,拿不定主意。
漸漸地農場也有人回去復習了。每走一個,都增加我一份壓力同時也增加一份誘惑力。特別是看著那些實力明顯不如我的知青居然也有考大學的勇氣,我的自信心似乎也增添了一些。管他的,還是去試試吧!我這樣告誡自己。
二
離高考日期——12月9日還有一個月的樣子,我終于決定還是回家與母親商量一下。
記得我是11月7日那天回到家里的。我對母親說起考大學的事,母親說:“你還是去試試吧!我已經給你抄了一些復習題,你看看吧!”說著她拿出幾張紙來,上面寫滿了許多代數題。我仔細看了看,這些題其實對高考并沒有多大作用,但我還是很認真地把這幾張紙放進了我的書包里,因為我明白,上面寫滿的是母親的一個夢想。她當時還對我說了這樣幾句話:“盡量考吧,考不起也不要緊。試一試嘛!不過,如果你真能考上大學,我睡著了都要笑醒!”
我開始籌劃復習。首先我要確定自己是考文科還是理科,幾乎在提出這個問題的同時,我就不假思索地決定報考文科,而且一定要考文學專業(yè)。當年的文科考試科目是語文、數學、歷史、地理、政治。那時不像現(xiàn)在,各種《高考指南》《高考模擬題》之類的復習資料令人目不暇接。那時對我們來說,除了僅存的課本,再沒有其他任何復習資料。報考文科,語文當然是重點,但我實在沒法復習,語文內容浩如煙海,從哪兒下手我都不知道,只好不復習。政治也是這樣,沒法復習,干脆就不復習。剩下的便只有數學、歷史和地理三科了。我自己這樣安排時間:每天早晨起來背歷史、地理;白天復習數學。
冬天的早晨十分寒冷,可無論多冷,我都準時在6點起床,然后將吃飯用的小木桌支好,將歷史書或地理書翻開,開始背!屋子外面是一片漆黑,夾雜著濃霧的寒氣從窗戶的縫隙中襲進來。稍微坐一會兒就會感到兩腳僵冷,翻書的手也是麻木的。于是,我不得不站起來,一邊捧著書念念有詞地讀著、背著,一邊在屋子里來回踱著……我讀中學時所學的歷史和地理內容都不算多,教材也是薄薄的。我先將書通讀一遍,然后,將我認為需要背的內容用筆勾畫出來。這樣,每天天亮的時候,我都能背一些東西。很有成就感。
數學要復習的內容可就太多了。整個中學五年所學的數學要想在這一個月內復習完是不可能的。我采取的戰(zhàn)術是:還是先通讀一遍教材,將基本的概念、定理、公式記一記,然后,從初中第一冊開始做教材上的練習題。我知道我不可能將題做完,但我想做多少算多少,做一道題就有一道題的收獲??偙炔蛔龊?。
現(xiàn)在想起來,那時我真如同一只無頭蒼蠅,只知道亂撞,沒有人指點,沒有人答疑,也沒有任何復習資料,完全是一個人在黑暗中摸索。當然我偶爾也與同在復習的朋友交流交流,比如,遇到難題,我就去找我的好朋友姚思俊一起探討。有一次,我還跟他一起到三中去請教過段華文老師呢。正是在那次請教中,我了解到縣革委、軍分區(qū)的一些領導干部常常派小車來接段老師去為他們的孩子輔導功課。當時,我在羨慕那些干部子女的同時也更加自卑了。
在復習期間我因填報志愿回過一次公社?,F(xiàn)在想起來,我惟一的一次填報高考志愿真是草率得可以。在公社的大門的土墻上,貼了好幾張廢報紙,上面用歪歪斜斜的毛筆字寫了省內一些大專院校的名字;好像是公社一位專門管知青的同志給我們每人發(fā)了一張表,叫我們填志愿。他特別囑咐我們:“要慎重啊,這是關系到你們一輩子的事!”但面對墻上不多的幾所大學,我們再怎么“慎重”都是有限的。按規(guī)定可以填三個志愿,我的第一志愿填的是“四川大學中文系”,第二志愿是“四川師范學院中文系”,第三志愿是“西南師范學院中文系”。在當時列出來的學校中,四川大學是最好的,我當然將其列在第一志愿,雖然當時我就感到沒有把握考上。其余兩個之所以我全填師范學院,是因為當時我天真地認為,我父母都曾經是教師,那么在錄取時我可能會因此而得到一些照顧——后來才知道,其實根本沒有任何“照顧”。就這樣,我沒有同任何人商量,就把現(xiàn)在看來也算是人生一件“終身大事”的事兒給決定了。然后,我又回去繼續(xù)復習了。
一個月的復習很快就過去了。在這一個月時間里,我好像復習了很多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沒有來得及復習。心里空蕩蕩的,沒底。不過,說實話,我當時并不緊張,因為我基本上沒有什么思想包袱,更沒有什么壓力??嫉蒙鲜且馔庵玻疾簧鲜且饬现?。反正去試一試吧!我之所以沒有壓力,是因為當時已經傳聞上面有頂替政策了,即教師可以提前退休,讓其子女頂替自己的工作。我想,如果沒考上,我就頂替我母親當小學老師吧!這樣一想,心里當然就不緊張了。
離家赴考的前一天,我很輕松地在樂山城逛了逛。路過郵電局門口,我照例看了看當天的報紙——多年來我已養(yǎng)成讀報的習慣,即使在復習期間,也堅持每天到這里來讀十來分鐘報,權當休息。我清楚地記得那天的《四川日報》上有一篇長篇通訊《一個礦工的變化——記青年工人吳秋生》,內容是說某煤礦一個叫吳秋生的青年工人,在“四人幫”橫行的時候如何如何深受毒害,不思進取,幾乎墮落;粉碎“四人幫”后,在黨的教育下,又如何如何“煥發(fā)了革命青春”,“揚起了理想的風帆”,進而為四化忘我工作,立志“把被‘四人幫’耽誤的青春奪回來”,等等。當時,我真的很感動,我想我也要把被“四人幫”耽誤的青春奪回來。
考試地點在我們公社所在區(qū)的西壩區(qū)西壩中學,離我們公社有三十多里路。記得出發(fā)的頭天夜里,我寢室的黃俊強(他也要去參加考試)告訴我,他的一個親戚給我們找了一輛車送我們去西壩,明天早晨在公社門口上車。我非常興奮,因為這樣便可免除我徒步趕考的疲勞了。第二天我們很早就起來了,趕到公社門口一看,原來是一輛手扶式拖拉機!我疑心這不是我們的“專車”,可黃俊強的親戚一見我們就非常著急地說:“哎呀,怎么才來?快,上車,上車!”可這“車”怎么上???因為這手扶式拖拉機后面的拖斗里,已經擠滿了人!經過一番掙扎,我和黃俊強總算也擠了上去。坐是不可能的,能站就不錯了??偙炔叫泻冒?我這樣一想,就覺得自己還是占了便宜。
上了“車”我們才知道,滿“車”人全是去參加考試的。這樣一來,大家相互都有了一種“自己人”的感覺。誰擠著誰不但不算什么,反而還覺得親熱。拖拉機載著一群做著大學夢的知青在破破爛爛的機耕道上“突、突、突、突”地行駛著。每遇坑洼,拖拉機就蹦一下,我們呢也就跟著跳一下,大家覺得很有趣,嘻嘻哈哈的;如果遇到轉彎,由于慣性的作用,我們都會不由自主地向一邊傾斜,于是,大家互相擁抱著以免被甩下去,同時歡快地而又異口同聲地叫著:“喔——喔——”好像我們不是去趕考,而是坐在賽車上兜風。就這樣,經過小半天的顛簸,我們到達了西壩。
三
考試的第一科是語文。說不緊張,其實真到了臨近考試的時候,我的心還是比平時跳得要快一些。畢竟這是從未有過的考試??!記得那天上午,我早早趕到西壩中學,先到考室里找到我的座位坐了坐,找了找感覺,然后又走出教室,走出校園,來到河邊隨意散步,想放松放松。但實際上,心里還是惦記著考試。語文我基本上是沒復習的,真不知道考些什么。我忍不住還是翻開了手里拿著的一本借來的新語文教材,無意中翻到《勸學》一課,這是我讀中學時沒有的課文。課文第一句是:“學,不可以已;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蔽蚁耄骸皩W,不可以已?!鄙兑馑??忍不住一看注釋,我驚訝極了:這個“已”字,原來是“停止”的意思的呀!我還想接著往下看,可考試的預備鈴已經響起來了,只好收起書匆匆向考室跑去……
拿到語文試卷,我迅速掃描了一遍題,頓時心中大喜,我?guī)缀跞滩蛔∠敫吆簦骸疤熘乙玻 币驗閮H有的文言文考題正是解釋“學不可以已”的“已”字,并翻譯這句話——世界上竟有這么巧合的事嗎?再看后面的作文題,是寫一篇讀后感,所提供的材料正是我不久前看過的那篇通訊《一個礦工的變化》!心情好了,信心自然大增。本來其余的題也相當簡單,什么判定“虛心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后”所使用的修辭方法呀,什么默寫《蝶戀花·答李淑一》呀,等等。這些題對我來說,簡直不費吹灰之力!于是,不多一會兒,前面30分的基礎知識題便被我風卷殘云一般解決了。而且當時我就判定,這30分我絕對能得滿分!
70分的作文我也寫得相當順手,因為我用不著再仔細研讀材料,而只須考慮怎么把我的已有的感想表達出來。我越寫越興奮,作文的結尾,我這樣“抒情”地寫道:“此刻,我抬頭看黑板上方,敬愛的華主席正用期待的目光看著我,仿佛在問我:年輕人,你用什么來接受黨的挑選呢?頓時,我心潮起伏,熱血沸騰,豪情萬丈!我迎著他的目光在心里說道:感謝您粉碎了’四人幫’,給了我考大學的機會。您放心吧,我一定向吳秋生同志學習,把自己火熱的青春乃至整個生命,獻給我們的四化事業(yè),讓社會主義祖國早日富強;獻給人類解放事業(yè),讓鮮紅的太陽照遍全球!”這些在今天看來十分空洞、十分“社論”的語言,當時的確發(fā)自我的肺腑,以至四十年過去了,我居然還能八九不離十地背誦出來。
接下來的政治、數學、歷史、地理幾科的考試,卻沒有語文那么順利了。政治還好一些,畢竟我一直比較關心時事,關心國家大事,所以對“先驗論”一類的名詞解釋,對“巴黎公社失敗的原因”一類的問答題,多半還有點兒譜。歷史和地理是合卷考試,考的時候,好多題我都沒答上,但考試結束后,監(jiān)考老師卻對我說:“不錯,你是我們這個考室答得最好的!”最糟糕的是考數學,這本來是我花費復習時間最多的一科,可能由于緊張,第一道一元一次方程的題我解了很久,結果還是錯了。惟一比較欣慰的,是后來大家都反映最難的一道幾何題,我卻做對了。
總之,除了語文,其他科我感覺都考得不好。但是,我并沒有怎么難過,因為畢竟我沒有對這次高考抱什么希望??荚嚱Y束后,沒有拖拉機送我們了,我和同寢室的黃俊強一起步行30里返回楊家公社。一路上,我和他談起了我從小學到初中再到高中的曲折的求學經歷,他當時笑著對我說:“但愿這次你能考上!”我說:“這次恐怕不行,我把希望寄托于明年的高考。這次太倉促,不過經過這次參加高考,我總算知道了高考是怎么回事。我回去就開始復習,明年一定要爭取考上!”
四
回到農場后,又恢復了一個月以前的生活規(guī)律:出工、收工。只是我每天的生活多了一項內容,擠出時間復習功課。我聽說第二年高考將增加外語,于是,每天早晨我開始讀外語了。緊張的勞動和復習,使我漸漸忘記了剛剛過去不久的高考經歷。至于高考結果,我根本就沒有去想了。我確實把目光對準了第二年的高考。
誰知1978年元旦過后沒幾天——準確地說,是1978年1月5日,我突然接到公社的通知,叫我馬上回城參加體檢。開始我還以為凡是參加了高考的人都得體檢,后來才知道,這次參加體檢的人只是參加高考的人中很少的一部分。我不禁有些高興了:這說明我考試的成績算是比較好的,甚至是有希望考上大學的!
我興致勃勃地趕回樂山城,母親聽說我被通知參加體檢,也十分高興,好像我真的考上了大學一樣。但到了體檢的地方——樂山人民公園,我剛剛樹立起來的自信心便被自卑所取代,因為我看見參加體檢的人大多是比我大十來歲的“文革”前的“老三屆”學生,我知道他們的文化素質和能力素質都遠在我之上,如果要說高考競爭,我無論如何也不是他們的對手。所以,體檢完后,我的確不敢有考上大學的憧憬。但這次體檢卻為我參加第二年的高考注入了自信:我能夠參加體檢,至少說明我還是有一定實力的,只要再經過半年的扎實復習,我一定會在第二次高考中獲勝!
又過了半個多月便是春節(jié),節(jié)日期間,我不時聽到有人收到錄取通知書的消息。剛開始,我還能心如止水;但不斷聽到這樣的消息,我潛意識里沉睡的欲望之火又死灰復燃了,我開始這樣幻想:萬一我也會收到通知書呢?這種想法一旦產生,便越來越強烈,到后來,每當聽到誰收到錄取通知書的消息,我都忍不住會由羨慕而產生揮之不去的自卑感,甚至煩躁不安。
記得有一天,我去新華書店看書,柜臺上,一位剛剛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青年正把通知書拿出來給書店的營業(yè)員看。本來,我離那青年的距離還比較遠,但聽說他們在談論大學錄取的事,便忍不住慢慢向他們移動,到了那位青年的旁邊,我眼睛盯著玻璃柜里的書,裝作在看書的樣子,但耳朵卻在聽他們談話:“祝賀你呀!真不容易!”“謝謝!我都沒想到能考上!”“什么時候報到?”“還有一個星期?!薄覍嵲诓荒芸刂莆业难劬?,忍不住抬起頭斜視他手中的那張通知書,“哈爾濱船舶工程學院”幾個鮮紅的大字赫然映入我的眼簾!離開書店很久,我心里都還充滿酸溜溜的醋意。
當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到我也收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是長春電影學院的,而且是導演專業(yè)!我覺得很奇怪:我沒有填電影學院的志愿呀!仔細一想:我不是填了“服從分配”嗎?于是,我高興得跳了起來,結果,腿一蹬,我醒了。在無邊的夜色中,我感到了深深的失落……
春節(jié)結束后,我又回鄉(xiāng)下。我已經打定主意:臥薪嘗膽,拼命也要在半年后考上大學!所以,在那些日子里,我明顯增加了每天復習的時間。
五
3月3日早晨,我和程義超一起回農場,先坐渡船過江,下了船便開始30分鐘的沿岸步行。一路上,我和程義超又談到了考大學。我天真地對他說:“也可能我本來是處于可錄取可不錄取的臨界線上,但主管錄取的人也許把我的名字勾了,說還是讓這個李鎮(zhèn)西明年再來吧!”這時,同在我們公社的另外一名女知青從后面跟了上來,參與了我們的談話。她屬于“老三屆”,下鄉(xiāng)已經八年。說起高考,她激憤而又滔滔不絕,她說她不相信有什么公正錄取,她說:“一切都是假的”。她又說到她下鄉(xiāng)八年的艱辛,并大肆發(fā)泄對上山下鄉(xiāng)運動的不滿。她的“反動言論”,使我和程義超目瞪口呆。我覺得她說得好像有點兒道理,但不敢附和半句。
說著話,就來到了楊家場街上。楊家場只有一條一百米左右長的街,我和程義超路過茶館時,突然聽到里面有人叫我的名字:“李鎮(zhèn)西!”我仔細一看,是同生產隊的一個知青,他接著說:“李鎮(zhèn)西,你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到了!”我覺得他是在耍弄我,便沒有答理他。但這時,我身后的郵電所里傳出了女營業(yè)員的聲音:“李鎮(zhèn)西,你的掛號信!是大學通知書!”當時,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程義超拉著我的手,進了郵電所。當拿著那封掛號信并看到信封上的“四川師范學院”一行字時,我知道這的確是真的:我考上大學了!
但我十分克制自己的激動。從場上到農場有一段河灘路,程義超陪著我向農場走去,他不停地祝賀我。我抑制住自己,久久沒有開啟那將改變我命運的信封??斓睫r場時,我才小心翼翼地慢慢啟開信封——注意是“啟開”而不是“撕開”,我確實是把信封的封口一點一點啟開的,這樣,信封打開后,封口處仍是完好如初。原來我收到信,都是迫不及待地撕開的,而對這封裝有大學錄取通知書的信,雖然我比任何時候都急于打開它,但我實在不忍心把這封珍貴的信撕壞了。所以,我抑制住內心的激動表現(xiàn)出了罕見的耐心。從開啟這封信到現(xiàn)在,幾十年過去了,我一直保持了“啟開”而不是“撕開”信封的習慣。
一到農場,我考上大學的事便引起了轟動。黃俊強向我祝賀,王玉彬向我祝賀,農場的其他知青和領導都向我表示祝賀。記得農場書記十分得意地向大家說:“我早就說過,李鎮(zhèn)西肯定能考上大學。你們看,怎么樣?”
雖然我剛剛才從家里返回農場,但在大家的祝賀聲中我只呆了很短的一點時間,便又往樂山趕了。在回家的路上,走在長長的岸邊,我感慨萬千:一個多小時以前,我還和程義超在這條路上一起談論高考錄取,聽那位女知青“大放厥詞”;而現(xiàn)在,同樣在這條路上,我已經懷揣大學錄取通知書朝著和剛才相反的方向,回家了!
當我出現(xiàn)在母親面前時,她很驚訝:“你咋又回來了!”“媽媽,我考上大學了!”我把通知書在她眼前一亮,母親的眼睛里立即涌出了淚花。(母親去世已經八年,今天重新校對時讀到這里,鼻子發(fā)酸。)
在當天的日記中,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誡自己:一定要好好學習,刻苦學習,把自己的一切才能獻給祖國。這樣才無愧于粉碎“四人幫”后的第一屆大學生這一光榮稱號!
那天晚上,我徹夜未眠……
六
幾天后,我回公社辦有關手續(xù)。我才得知,這次全公社共有一百三十多人參加高考,只有兩個人考上大學——還有一個叫馬維馳,我初中的同學,他考上的是成都農機學院——后來的四川工業(yè)學院,現(xiàn)在的西華大學。(后來我回高中去見我的張老師,得知我畢業(yè)那一屆高中,全年級也只有兩個人考上大學,除了我,另一位是張一成,我的朋友,他考上的是重慶建工學院——后來的重慶建工大學,現(xiàn)在已并入重慶大學。)
懷著喜悅的心情,我回生產隊結算工分,結果,我共做了1099個工分,折算成人民幣僅41.32元,最后東扣西扣,只領到十幾元錢。然后,是遷戶口和轉糧食關系等事情。辦這一切手續(xù),需要到生產隊、到大隊、到公社、到區(qū)里,所到之處,人們聽說我考上了大學,都非常熱情,立即放下手中的事幫我開證明、蓋章。終于將所有手續(xù)辦完了,我又回農場,將事先買好的兩斤水果糖散發(fā)給各位知青朋友,在朋友們的祝福聲中,我背上裝有我行李的背兜離開了農場。
(離開知青農場前,和知青朋友們的合影。大家能找出當年19歲的我嗎?)
到了杜家場,我錯過了最后一班輪船。這意味著我今天將不能回家,又得折回農場等明天再來。但我的一顆心早已飛回城里,怎么也不想再回農場了。于是,我朝汽車渡船走去。按規(guī)定,汽車渡船不能載客,只運載汽車。但只要我上了某一輛汽車,還是能蒙混過關的。
正巧,有兩輛貨車正在等船。我便走了過去,仰頭對最前面那輛車上的師傅說道:“師傅,搭個車好嗎?”那師傅看了我一眼,愛理不理的樣子。見他這樣傲慢,我不想對他低三下四,于是向第二輛車走去。
第二輛車的師傅見我正要開口,便說:“想搭車嗎?行!”
“謝謝!”我高興地攀上了車廂。
“下來!”還未站穩(wěn),我突然聽師傅大聲地對我說。
我心里一驚,不由得問:“怎么了?”
“下來坐駕駛室,上面太冷!”師傅熱情地對我說。
我非常感激他,很快下到了駕駛室,坐在了舒適的沙發(fā)上。師傅一定看到了我剛才在前面那輛車那兒遭到的拒絕,罵道:“當了個司機有啥子了不起?不管做啥子都是為人民服務嘛!”
我剛坐穩(wěn),汽車便緩緩啟動,朝渡船上開去。
我真是感動得不知說什么好了。我從背兜里抓了一把糖塞給他:“一點小意思!真的很感謝你??!”
他看出我是回家的知青,又看了我的裝有行李的背兜,便問:“看樣子你是回城的知青?當上工人了?”
“不,我考上大學了!”我非常自豪地對他說。
“喲!不簡單,不簡單!哪個大學?”
“四川師范學院?!?/p>
“哦,在成都嘛?!彪S即他又有些惆悵地說,“我的家也在成都,但這輩子我可能調不回去了!”
我聽出了他話中可能埋藏著一段曲折的人生故事,但不好細問,只是默默地聽著他嘆息……
下車時,我向他揮手告別:“你以后回成都探望父母時,歡迎你到我們學校來玩!”
回到城里,已是滿天星斗。滿城鞭炮齊鳴,鑼鼓喧天,原來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剛剛播出了五屆人大閉幕的喜訊,人們正在慶賀呢!而在我聽來,這聲聲爆竹,全是為我放的!
那是1978年的春天,我已經明確意識到,從此我的人生將翻開新的一頁;但當時我卻沒有想到,我的人生之所以能翻開新的一頁,是因為在那一年,我們國家的歷史正在翻開嶄新的一頁。無論對我,還是對整個國家來說——
一個新的時代開始了!
(剛進大學時辦的學生證,我保存至今。學生證上記載著我的籍貫“仁壽”,年齡“19”,系別“中文”,年級“77”,班次“3”。學生證已經散架,但那雙青春的眼睛,依然在歷史深處注視著今天的每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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