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圖蟲創(chuàng)意

“野雞大學”，許多大學生都用這個詞吐槽母校。事實上，社會的確存在一類真正的野雞大學，其中的學生們倒沒有調(diào)侃的心情了。

野雞大學也稱“學店”，顧名思義，存在的目的是為了謀利。這些學校不具招生資格、沒有辦學資質(zhì)、涉嫌偽造售賣虛假文憑證書或涉嫌非法招生、網(wǎng)絡詐騙。它們通常采用與知名院校相似的名稱，以混淆視聽的方式招收學生，亂發(fā)文憑。

在網(wǎng)站上搜索院校時，若該學校在人民日報公布的392所虛假大學名單上，則會彈出“這是一所虛假大學”的字樣

2015年，原本已經(jīng)放棄讀大學的高中畢業(yè)生扶慧，在重慶某學院“師哥師姐”帶領下，參觀了大學校園。漫步在操場，路過食堂、圖書館，他們熱情地向扶慧編織出真實可感的大學夢。但很快，入學后，扶慧便發(fā)現(xiàn)自己就讀了一所野雞大學。

夢醒了，留下的只有無用的文憑和沉重的貸款。

“花錢進名?！薄皟?nèi)部有指標”“提前發(fā)獎學金”……每一年，這些糖衣炮彈總能擊倒部分家長和考生。

2021年，全國共有1078萬人報名參加高考。高考結束，各批次志愿填報如火如荼，這一時期恰好是各類招生詐騙高發(fā)期。經(jīng)教育、公安、網(wǎng)信部門聯(lián)合打擊，近年來許多虛假大學難以為繼，但在經(jīng)濟利益驅(qū)使下，仍有野雞大學翻新涌現(xiàn)。

2021年全國高考報名人數(shù)

無論成績令人喜悅或失落，這個屬于高考畢業(yè)生們的盛夏，都不該陷入野雞大學的虛妄夢魘中。

招生套路

扶慧原本并不打算繼續(xù)讀書了。她就讀于四川省瀘州市古藺縣一所高中，高考分數(shù)剛好卡在三本線上，填報的志愿學校都落空了。

不知怎么的，重慶某高校的一位老師突然給扶慧父親打電話，聲稱她被錄取了，希望他們能到重慶看一看。扶慧起初并不相信——志愿填報的都是四川省內(nèi)的高校。

她父親卻被“洗腦”了，還真受邀去重慶參觀。

“我爸文化水平不是特別高，看完以后很激動，說環(huán)境特別好，給我拍了各種照片。他還在電腦上看到了所謂的錄取通知書?！?/p>

某“野雞大學”官方網(wǎng)站

拗不過父親，她心軟答應了。那天，學校派專人到古藺縣接人，一共有六名學生同行去往重慶，其中一位還是扶慧的同學。盡管他在到重慶的第二天，因臨時收到錄取通知書折返回家。

這些工作人員，將重慶這座城市與學校描繪得天花亂墜。

那是扶慧第一次離開縣城來到大城市。對方將大城市五光十色的新鮮一面展開在學生們面前。真正令扶慧心動的是步入大學校園那一刻。老師讓“師哥師姐們”領著他們熟悉校園，扶慧聽著學校五花八門的社團活動，看到與縣城高中天差地別的大學環(huán)境。“師哥師姐們”，還開玩笑似的描繪了一番校園戀愛的美好。

電影《青春派》劇照

駐足在校園，扶慧心中的天平開始朝相信傾斜。學校安排了吃住，費用全包，連著兩天被灌各種迷魂湯，扶慧松口答應報名。但聽到學費時，扶慧又本能地清醒了。她家境并不富裕，家中的經(jīng)濟來源只有務農(nóng)的父親。一次性要交三萬多學費，對于扶慧家里是不小的壓力。

即便如此，父親堅持要她報名，因為他相信知識能夠改變下一代的命運，“我爸說學校不重要。就算是一個培訓學校，也能學個技術出來，比沒得學要好?！?/p>

招生老師最后勸服他們辦理了一項為期三年的貸款。正是這個無法終止的貸款，扶慧即便發(fā)現(xiàn)學校是野雞大學，也下不了決心退學——無論上學與否，每個月的貸款都是要還的。

與扶慧不同，陳靜上了兩年學后果斷退學。她就讀于北京現(xiàn)代管理學院，該校曾上榜人民日報公布的“野雞大學”名單。

她當時還不知道：每年教育部都會公布兩份最新的高等學校名單，可以用此檢驗是否為野雞大學。此外，虛假大學因未有辦學資質(zhì)而無招生代碼，在填報志愿系統(tǒng)中可以查詢真假情況。

人民日報公布的392所“野雞大學”名單（部分）

當時，母親在網(wǎng)絡上搜索到該校，聯(lián)系之后就帶著陳靜從河北趕到北京參觀。一到學校她就傻眼了：“那個地方實在是太偏了，它就在一個村里，旁邊也沒有其他學校。連個圖書館都沒有?！?/p>

陳靜轉(zhuǎn)頭跟母親表達，不喜歡這個學校。“但學校名號掛出去就是大學，我媽當時直接就交了學費?！?/p>

每學年的學費是1.7萬，陳靜當時就認為太貴。入學以后，她才聽同學們說，學校是野雞大學，在學信網(wǎng)上根本查不到學籍學歷。

確認之后，陳靜想過轉(zhuǎn)學。但因為在學校認識了要好的朋友，舍不得，因此放棄。

兩年時光轉(zhuǎn)眼就過去了。

阿義去年也在野雞大學讀了一個月書。當時他在網(wǎng)上搜索高校時填寫了個人信息，很快就有自稱是杭州某科技大學招生部的老師來聯(lián)系。頂著正規(guī)院校的名頭，帶領參觀校園，這些都是野雞大學常見的招生套路。對校園覺得滿意的阿義當場交了1000元押金。

阿義就讀的學校十分簡陋

但等到開學后他才發(fā)現(xiàn)，不經(jīng)過高考就上大學是無稽之談。教室是租的，校名是假的，實際只是一個專修學校。短短一個月時間里，還有五花八門的收費項目。阿義氣憤地要求退錢，最后還被扣了6000元?！翱渝X不說，還浪費了時間，沒學到東西。我的幾個室友也都退學了，總之誰去誰上當?！卑⒘x搜索了下，發(fā)現(xiàn)學?，F(xiàn)在又披上新的畫皮了。

大學夢的破碎

開學沒有幾天，扶慧就發(fā)現(xiàn)自己被騙了。原來，此前校方帶她逛的校園是另一所正規(guī)高校的，就連那些“師哥師姐”也是聘請的兼職人員。學生們上課的教室只有一棟租來的小樓房，這個大學的性質(zhì)或許更偏向于一個培訓機構。

貸款的現(xiàn)實和父親的堅持讓扶慧最終決定繼續(xù)讀下去。

一直以來，父親對扶慧的成長充滿愧疚。扶慧存在先天生理缺陷，直到她長大了，父親才聽說，小時候做手術能彌補一些不足。扶慧與妹妹都高考落榜時，父親堅持要讓扶慧讀下去，“他就覺得我以前的生活已經(jīng)很難，想讓我多學一點知識，以后畢業(yè)能坐在辦公室里，工作更輕松一些?！?/p>

聽從父親的話，扶慧學的是計算機專業(yè)，班上一共有五十人左右。他們在四五層的租房里，聽外聘的老師授課。老師們的流動性很大，“一學期不是固定一個老師，可能上了一兩個月就換一個。讀了三學期，換了5個老師，指導員班主任也換了4個?！?/p>

電影《青春派》劇照

在扶慧看來上課不錯、有能力的老師總是沒多久就離開了。還沒等到學生們適應舊老師，立馬又換成新老師，需要費力去適應全新的教學節(jié)奏。這樣隨意粗糙的教學安排，扶慧覺得并沒有學到太多知識。

扶慧還記得學校各種坑人的細節(jié)。她還沒畢業(yè)時，校方租的宿舍房子卻快到期，老師臨時通知她們馬上從宿舍搬走。而她住宿費交了一年，住了還沒到一學期。要強的扶慧堅持跟學?？範帲罱K她得以在宿舍住到畢業(yè)。

來了又走的老師，簡陋的教學樓，與宣傳毫不相符的現(xiàn)實……象牙塔的假象揭開之后，只有殘破不堪的現(xiàn)實。

無奈接受現(xiàn)實之后，陳靜一度是消沉的。她學的是醫(yī)學，老師也是外聘的，班上的學習氛圍也不太好，大家都在課堂上睡覺。陳靜也是其中之一。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就讀于野雞大學，都知道學歷是假的，但很少有人愿意戳破這一切。

陳靜理想的學校是“干凈利落的”，但是這個學校地理位置十分偏僻，附近都是農(nóng)村。校方管理也十分混亂，校外人員隨意進出。

真正讓陳靜決心退學的，是來自工作的現(xiàn)實因素。她的理想工作是北京的醫(yī)院。就讀野雞大學，與北京的部分醫(yī)院有實習項目——可以安排學生們到河北省或者北京房山區(qū)實習。她向往的是朝陽區(qū)的醫(yī)院，但據(jù)她的了解，“如果學歷不是全日制大專的話，很難留下來”。

陳靜于是跟班主任提出退學，即便母親不斷反對。她為自己設計一條未來的道路：參加明年三四月報名的單考單招，拿到一個正規(guī)的、受社會認可的大專學歷。

最近，陳靜還回過學校一趟，發(fā)現(xiàn)又有一波新生進來了。學校除了大專班還有中專班，大部分都是中學沒畢業(yè)的人，進來了。

與野雞大學掛鉤的人生

野雞大學是虛假的，但年輕人的人生不是。

在網(wǎng)絡平臺留言的人有幾分相似之處。這些被野雞大學拋出上鉤魚餌的受騙人們，往往處于容易輕信的時刻。他們普遍成績不佳，沒有信心選擇復讀的道路，缺少與中學、老師的溝通。家長們也缺乏甄別真?zhèn)蔚男畔⑺阉髂芰Α?/p>

扶慧上初中時，成績不錯，在全年級一千多人里排名在前一百。但自從上了高中以后，她很快就跟不上了。扶慧發(fā)現(xiàn)，農(nóng)村出來的她與縣城高中生之間有著明顯的差距。在高一時，她還會向好學生們請教，但到了后期，大家都自顧不暇。

扶慧的弱項是數(shù)學與英語。她就靠著一股蠻勁努力學習著。上英語課，她會拿錄音設備錄下老師講課的內(nèi)容，無論是吃飯還是走路都在反復循環(huán)聽。熄燈以后，她就窩在被子里拿著手電筒偷偷記單詞。

電影《青春派》劇照

“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那樣讀書只會把自己讀傻了。雖然一天到晚全都在學習，但是效率反而拉低了。根本沒有找到學習的技巧，就是死讀書的那種?！?/p>

如果可以補習，按照扶慧的努力程度，成績應當可以提高。她當時沒有告訴父親，自己成績偏科的情況。扶慧與妹妹同時上高中，兩人的上學費用加起來，對于務農(nóng)家庭而言壓力很大。于是，當同學們紛紛跑去上培訓班時，扶慧只能寄望于，在書本面前不停鉆木，燃出火來。

直到現(xiàn)在，回憶高中生涯，她還會略為羞赧地自責：“怎么學都學不過別人，可能智商還是不夠，所以差距越來越大?！?/p>

另一個說來心酸的原因是，扶慧的生理缺陷是顯而易見的手部殘疾。右耳也存在聽力障礙——她不愿將這個看不出的缺陷跟學校里的任何人說。高三被老師安排坐在最后一排，上課聽不清楚老師的話，她也忍著。

再怎么努力，扶慧也無法挽回成績的滑落。到了高考前的模擬考試，她連三本線都夠不著。

在那個失意的夏天，她在晦暗中看到了上大學的一絲光亮。父親強烈地支持她抓住。

電視劇《忽而今夏》劇照

她抓住了，卻陷入進退兩難。

上大學的第三學期，父親生病了，她要經(jīng)常回四川老家去照顧。每次身體稍微好轉(zhuǎn)，父親非得讓她趕緊回校上學。

不管扶慧怎么說，父親都將這個上野雞大學學習的機會視為改善人生苦旅的契機。這個意愿真摯而懇切。第三學期還未結束，父親去世了。

她很少再回學校。畢業(yè)以后，她在對口行業(yè)干了一段時間，負責寫基礎代碼，月薪1800元。但她很快放棄，轉(zhuǎn)行做了銷售。

“現(xiàn)在來看，我在那里浪費了幾年的時間，也浪費了幾萬塊錢。”扶慧說。

（扶慧、陳靜為化名）

本文轉(zhuǎn)載自微信公眾號“勿以類拒“（ID：nfccmzk），作者李波，編輯秋雨。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芥末堆立場，轉(zhuǎn)載請聯(lián)系原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