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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紅書上第一批留學博主已經開始撤離了

作者:左希 發(fā)布時間:

小紅書上第一批留學博主已經開始撤離了

作者:左希 發(fā)布時間:

摘要:數據化信任機制將信任外包給算法,很容易被操縱。人們會假設平臺有能力過濾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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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Squid Ga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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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末,25歲的山東姑娘代美蘭終于收到了兩年來的第一筆薪水——一家留學機構打來的48000元招生傭金。

錢分兩次到賬,第一筆16000元,第二筆32000元,間隔了四個小時。收到第一筆錢后,代美蘭一直緊張地攥著手機等待,她擔心新合作的這家留學機構又出幺蛾子,結不了款。

她的緊張并非毫無理由。四月份時,她經手的一個保錄單出了問題:學生家長把上一家機構告了,要求退費加高額賠償,本來屬于代美蘭的傭金打了水漂。

留學機構陷入法律糾紛和經營困境不是個例。就算正在申請中的學生也會因為各種原因要求退費或者維權。機構拖欠傭金很常見。很多中小型機構支付的招生傭金一拖再拖,有些壓根兒結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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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美蘭是一名留學博主,在小紅書上經營著社交媒體賬號,有三千多個粉絲。

這48000元是代美蘭入行近一年以來第一筆收入。包含了她簽單的12名學生的傭金。

錢到賬后,代美蘭長舒一口氣。“我抓住的是留學變現的尾巴。如果早一年養(yǎng)號,說不定能賺上六位甚至七位數。”

去年十月,連續(xù)求職無果的代美蘭報名了一個“流量變現掘金實戰(zhàn)營”,跟著大師學起號和運營。為此,她專程去了趟杭州,花了五天四夜外加6980元,算是取到了經。

在實戰(zhàn)營里,專家輪番登場,代美蘭被一位“一人一年搞錢100萬”的95后留學頂流深深打動。尤其當她得知這位博主沒有任何留學經歷、只在留學機構實習過短短兩個月時,代美蘭仿佛找見了通往財富自由的康莊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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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與留學相關的十幾條業(yè)務線中,代美蘭選擇了兩個方向:小眾留學目的地申請和“保錄”業(yè)務,專為有意前往東南亞、俄羅斯、韓國、日本等地留學的學生提供咨詢和申請服務。

她的業(yè)務運作攏共分四步:搭建人設,吸引潛在用戶,進行招生轉化,拿機構的返傭。借助實戰(zhàn)營提供的資料模版以及下線機構名錄,代美蘭“打造了自己的商業(yè)閉環(huán)”。

代美蘭起號的秘訣是專門曝光留學黑料,尤其是揭露黑中介,以打黑的名義吸引用戶評論互動,分發(fā)PDF格式的“熱門留學機構全方位測評”資料,借機推薦合作名錄上的機構和它們的產品。

PDF資料是從對標賬號那里免費領來的,拿到后先去水印,替換掉一些內容,擴充一些復制來的評論,重點突出要推薦的機構。這樣一來,就形成了一個嶄新的文檔,先加私信,后發(fā)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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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美蘭每天至少要花費五個小時,上傳筆記、點贊、收藏、評論、回復。

“最費腦子的,莫過于怎么起爆款標題,怎么設計圖文標簽,以及如何蹭到一個當下的熱點。”素材并不難找,大多可以直接從對標賬號復制借用,再去知乎、抖音搜羅一番,為她的內容庫增添新鮮感。為了增加點擊量,她常用諸如“手撕黑中介”、“留學行業(yè)爛透了”、“最新保錄騙局”、“曝光留學大騙子”這樣的標題來吸引眼球。留學內幕、申請指南、低價留學、機構評測、留學生活等內容,都是潛在的爆款來源。

在這場流量爭奪戰(zhàn)中,所謂的“起號五件套”成了代美蘭和其他博主的生存法寶:模仿對標賬號、摘抄洗稿好文、去除圖片水印、仿寫熱門標題、花點小錢投流。人設的多樣性也是關鍵,通常包括了機構官方號、學姐學長號、中立測評號、創(chuàng)始人號、文書號等角色,隨需求而變。

這些自稱“留學博主”的人,還有一個稱呼——“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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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子”最早是網絡語境中對廣告的一種口語化表達。逐漸地,廣子指向了那些廣告資源多的自媒體人或博主。

“現在的社交媒體上一言難盡,幾乎全是廣子,無論是素人號還是機構號,只要和你以‘真誠分享’名義聊天的,背后指向的往往都是留學中介。”代美蘭感嘆道。

學長學姐系列賬號首當其沖。一水的名校背景。故事模板幾乎一致:他們聲稱自己當年被無良中介坑過,最終遇到一家“天使”中介,成功留學上岸。事實上,許多自稱“學長學姐”的博主壓根兒沒出過國門,里面不乏些英語三級都沒過的選手。他們通過從海外社交平臺搜集圖片和故事,偽造留學經歷,精心扮演“留子”的人設。

還有一種是裝學生。隨手發(fā)個錄取通知書的圖片,附上一段聊天截圖,聲稱“終于上岸,準備留學啦!”帖子的評論區(qū)往往被“求推薦”的水軍淹沒,制造出一片虛假繁榮。普通學生很難分辨出真?zhèn)?。在這些精美包裝、虛假評價和與知名機構“合作”的假象下,信任逐漸被侵蝕。算法在提高博主的曝光度的同時,助長了虛假宣傳的蔓延。

代美蘭就沒出過國。她對新西蘭的所知限于幾維鳥,照樣敢做新西蘭留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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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子和廣子,進行的是一場貓鼠游戲。

事實上,玩無間道的不止留學生和留學博主們。還有一方,有資質的留學機構。

Sheryl是一家大型留學機構的品牌負責人。在過去一年中,幾乎成了“打鬼”專家,天天與假冒賬號糾纏。

年初,一個學生向她發(fā)來三張截圖,祝賀機構在小紅書上開通了兩個全新的答疑賬號,專門為留學生提供咨詢,還有一個“申訴組”賬號,聲稱可以全權代理留學申訴業(yè)務。

Sheryl當即去搜索這些賬號。一個IP地址顯示在河北,另一個在遼寧,兩個賬號都用了他們機構的LOGO,一個自稱“高老師”,另一個自稱“Sam老師”。他們會向學生發(fā)合同,要求轉款至指定賬戶,承諾幫助他們處理復雜的海外申訴。

事實上,Sheryl所在的機構在北京、上海、南京設有分公司。河北、遼寧是什么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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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鬼還是李逵?傻傻分不清楚。

Sheryl所在的機構很快做出反應,發(fā)布公開聲明,委托法務團隊搜集證據,并向公安機關報案,試圖通過法律手段追討假冒者的責任。同時,他們在各大社交媒體平臺開通了企業(yè)認證賬號,主動為受騙學生提供免費的學業(yè)支持。

這種“有名有姓”的李鬼,還算好打,至少背后有明確的主體或法人。然而,正規(guī)機構最頭疼的,是那些根本無從追蹤的“營銷號”和“矩陣號”。

自2023年起,社交媒體上冒出了大量所謂的“紅黑榜測評”帖子。這些帖子看似公正嚴謹,羅列了十幾家留學機構,用簡短的詞匯對每家機構進行概述,比如“成立時間短”“收費過高”“有保分項目”等。更有甚者,私信咨詢后還會發(fā)送一份10頁的PDF測評文件,表面上詳盡分析,實際上暗含傾向性,悄悄引導讀者信任某幾家特定機構。

要上紅榜、逃離黑榜,條件其實很簡單——只需答應他們,成交一單提取中介費用的30%作為返傭。所謂的測評,不過是一場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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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機構一開始出于品牌口碑和招生質量的考量,并不同意這種不平等條約。但隨著市場的內卷,不屈服的是少數。

事實上,即便機構應承下這30%的傭金分成,也可能遭遇“一魚多吃”的局面。一個學生往往會被賣給多家機構,廣子們在拿到傭金后,又會私下鼓動學生退費,轉投其他機構,從中再賺取幾份傭金。

人被賣來賣去,信任越來越少。

從法律層面看,這類招生方式顯然涉及不正當競爭。但它并非新的狀況。在從事留學行業(yè)近二十年的聞永金看來,這些操作各行各業(yè)都曾出現過,一些行為甚至處于灰色地帶,維權難,周期長,打掉一個冒出一堆,防不勝防。

一些大型機構為了維護自己的聲譽和行業(yè)公信力,不得不頻繁發(fā)布澄清聲明,甚至設立獎金,鼓勵舉報線索,抵制惡意詆毀。

“如果繼續(xù)這么做,受傷的是一個個中國學生和他們的家庭?!盨heryl希望這種情況盡快得到遏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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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批廣子聚集在小紅書,應該是在2022年下半年。

當時,留學的利潤太大了,客戶搶著打錢,很少砍價。嘗到了甜頭的博主們,在接下來兩年里,終于把藍海洗成了紅海。

聞永金,43歲,在留學圈里打轉了十七年。2022年9月之前,他經營著一家留學中介機構,主做加拿大方向。后來,聞永金解散了團隊,做了家一人公司,勉強維系。

最近一年,聞永金經手最多的有兩類,一類是35歲至55歲的大齡留學,另一類是條件不夠卻硬要出去的突擊留學。他給自己定位的新角色是“留學接盤俠”,專挑機構啃不動或不想吃的疑難個案。

在社交媒體上,大量留學博主大包大攬地收取費用,卻常常無法兌現承諾。當這些博主辦不成事又不愿退費時,像聞永金這樣的行業(yè)老手便成了完成交付的最后一道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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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幾個月,問題單特別多,根本救不過來?!甭動澜鸶袊@道。他認為,過去兩年的留學市場已經“卷到沒邊兒了”,一些留學博主為了落袋為安,信誓旦旦瞎承諾,害了學生,也害了機構。

砸機構的鍋,摸留學的魚。

銷售為了達單自然而然地夸張承諾,“越是銷冠越缺乏誠信?!?/p>

聞永金坦言,在這樣的氛圍下,他自己也難免會做出一些不切實際的承諾。“先解決如何出國的問題,后面再想辦法幫客戶解決留學期間的問題?!笔聦嵣希煌瑖业慕逃吆唾Y源差異,使得留學顧問需要具備全面的知識和經驗來應對各種情況。學簽、陪讀、移民政策環(huán)環(huán)相扣,要將學生順利送到理想的學校并不容易。

聞永金對行業(yè)的未來有些悲觀:“下半年可能要倒一大批機構。招生成本太高,不花錢投流很難招到生。即便花錢招到的,退費率也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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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美蘭會同時向學生推薦兩至三家留學機構,不論學生選擇哪一家,作為“中介的中介”,代美蘭都能從中獲得15%或20%的傭金。她的客戶主要是17至24歲的年輕人,以女孩居多,這些客戶主要集中在北京、上海、廣州和深圳。

代美蘭注意到,自今年五月以來,行業(yè)風向發(fā)生了變化。很多同期經營留學賬號的博主要么面臨舉報和訴訟,要么遭遇傭金拖欠,原本約定好的傭金有時會拖延三個月才結算。這些問題導致許多博主轉向其他賽道。

“下半年,可能一個學生都招不到?!贝捞m直接的感受是,這個行業(yè)的信任感消耗得差不多了。作為高客單價產品曾經的流量洼地,說某某社交媒體已經被矩陣營銷號洗劫了有些夸張,但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一些人發(fā)“絕對不要在某某上找留學中介”的帖子,講述被坑的各種經歷,很快成為熱搜。

在代美蘭看來,留學行業(yè)越來越難,“行業(yè)下行倒不是說徹底不掙錢,而是說,以前付出二十分努力就能賺到一百二十分的錢,現在付出一百分努力才可能有得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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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下半年開始,留學行想賺錢,不再像以往那樣“大風直接刮來的”。

人們所能想到的玩法,留學博主們都反復玩過上百遍。各種NPC、Cosplay都玩過了。

如果是去年,在社交媒體上發(fā)布一篇貼子,下面會有一堆人禮貌問價?,F在發(fā)一篇貼,留學生們在后面討論的都是怎樣DIY或半DIY,又或者是找中介“零元購”的攻略。

一些小機構不得不打起價格戰(zhàn)。不收學生一分錢,不收押金,免費申請。甚至出現了等學生成功入學后,再返還一部分傭金給學生等操作。

不僅如此,留子、廣子、機構間的貓鼠游戲還經常有反轉,彼此互為貓鼠。江湖傳聞,不止一位留學博主或者機構從業(yè)者卷入到換匯騙局,一些人以留學咨詢?yōu)榛献樱f孩子有出國計劃,提出要將部分美元換成人民幣,等博主轉款后再撤銷先前匯出的外幣,甚至偽造匯款記錄,借核實之名發(fā)送詐騙鏈接,人財兩空。

還有,上海、北京、寧波、成都等地紛紛出現了大量專接留學合同糾紛的維權律師。針對合同履行不到位要求全額退款,對于夸大宣傳等欺詐行為,退一賠三。

你收進腰包的錢,不一定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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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性帶來了社會的復雜性和不確定性,人們越來越依賴快速解決問題的途徑。在留學這種高投入、高風險的決策中,家長和學生往往希望能迅速得到理想的結果。

然而,尋求快速成功的途徑往往會讓人付出更大的代價,陷入更深的困境。

技術改變了傳統(tǒng)的信任模式。人們不再依賴熟人、專家或權威機構的直接推薦,而是依賴系統(tǒng)提供的內容。在小紅書、抖音等平臺上,點贊量、評論數等數據被用來判斷可信性。結果是,優(yōu)化內容、購買流量或操縱互動數據就能創(chuàng)造一種信任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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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據化信任機制將信任外包給算法,很容易被操縱。人們會假設平臺有能力過濾信息。這個時候,平臺本身也成為了信任的代理人。

每個人都有機會成為內容生產者。信任不再集中于權威,而是分散在大量個體用戶的推薦和評價中,這種“集體信任”環(huán)境強化了群體效應。操縱評論、購買粉絲的重要性超過了服務本身。劣幣驅逐良幣。

人們需要改善技術以重塑信任機制。這里面包括了增強透明度、加強監(jiān)管與審核、提升媒介素養(yǎng)等。只有這樣,才能在技術驅動的世界中建立更可靠的信任體系。

以上,僅僅是需要改變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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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黃在廣東從事留學業(yè)務多年,他發(fā)現客戶對留學行業(yè)的套路越來越明晰。在議價時,他們往往會很直白:“給我50%的返點,才會報你們家”、“包接機才報你們家”、“簽包過協議才報你們家”等等。一些準留子會把自己當商品,接受議價甚至轉賣。

現代社交媒體和數字技術改變了人們構建和展示身份的方式,加劇了人與機構、人與人之間的疏離。在這種技術環(huán)境下,身份變得流動且不穩(wěn)定,使得人人難以辨別真?zhèn)巍?/p>

留學博主亞力是代美蘭的同期學員。在他看來,留學人群里面既有過去幾年積壓的學生黨,也有渴望出去的中產家庭。接下來,有剛性需求和實際支付能力的人群將不可逆轉的消減,熱潮必然回冷。競爭加劇之下,一些缺乏專業(yè)能力和經驗的從業(yè)者只能被淘汰。

另一方面,一些留學機構官司纏身。陷入內卷的中小型機構已經站在或正在去往傾覆的邊緣。像灰姑娘的宴會,只消十二點一過,浮華全都變南瓜。

轟轟烈烈的社交媒體上,游戲還在繼續(xù)。把留學賬號轉手后,代美蘭計劃結合AI工具,轉做寵物賽道。Sheryl依然懷揣著為中國學生邁向國際舞臺引路的理想。聞永金則打算在年底前把妻女簽出去,看未來有沒有機會在海外繼續(xù)從事留學業(yè)務。

(應受訪者要求,部分人物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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