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本科不努力，畢業(yè)成?？啤背闪肆餍姓Z。這句話源于華中科技大學的一項最新改革舉措。
日前發(fā)布的《華中科技大學普通本科生轉?？乒芾磙k法（試行）》規(guī)定，從下學期開始，華中科大普通本科生學分不達標或者因為其他原因不能堅持正常學習的，可以申請轉入?？茖W習；達到?？飘厴I(yè)要求后，按專科畢業(yè)。
此事也掀起了不少討論，有的論者認為華中科大“本科轉?？啤笔歉母锾铰?，有的則認為可能會“變相放水”。從本科教學管理角度，究竟該如何評價這一改革？一讀君（edu_yidu）近日約請北京大學教育學院研究員盧曉東就此事進行專門分析。
盧曉東在擔任北京大學教務部副部長期間，曾與同事們一起進行類似的改革探索，并更進一步，在國內高校中率先與北京市教育自考辦積極溝通協(xié)商，達成共識，嘗試為本科轉專科的同學和其他不能順利畢業(yè)的學生繼續(xù)學習蹚出新路。
提高本科教育質量的難點在哪里？
>>學生未能按時完成學業(yè)的原因
在教學管理領域，我們對我國本科教育質量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測量指標，就是四年學位率（我國高等教育中學位、學歷劃分清楚，因此學位率代表完全的學習成功），這個概念與美國的畢業(yè)率相當。
在學術要求不變的情況下，假設學生足夠努力，理論上四年學位率應該可以達到100%的水平，但現實情況是，大學生在學習過程中因為各種各樣的問題，無法4年按時完成學業(yè)。
美國大學生遇到的問題相對比較復雜：
他們可能因為忙于打工去自己掙學費，因而耽誤了全日制的正常學習；
他們也可能因為學習期間發(fā)現自己不適應這所學校的學術氣氛或者學術要求，而轉學到其它高校；
有學生會主動延期畢業(yè)，使得每學期的學習負擔不重而能保持較高的成績；
還有學生可能會因為經濟問題輟學，或者如比爾·蓋茨、喬布斯、扎克伯格、拉里·埃里森等一樣因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的動機而輟學。
如此一來，美國高校的四年學位率不會太高，但一般六年學位率能夠較高。
【數據】
2006年美國全國高校本科四年的畢業(yè)率為36.1%（六年畢業(yè)率為57.5%）。
美國各州同樣統(tǒng)計和公布畢業(yè)率，比如2006年的四年畢業(yè)率麻省為50.1%，特拉華州為50.0%，明尼蘇達州為36.7%。
由于學費較低、同時大部分學生都是全日制學習，國內學生學習不成功的問題相對比較簡單，一般表現為沉溺于游戲、不努力學習等。
>>“人人都能畢業(yè)”離“一流本科教育”有多遠？
但是，“一流本科教育”的概念，卻意味著教師和學校需要提出更高的學術要求。
更高的學術要求簡單來說意味著什么呢？在這方面，有來自留學生、交換學生多個角度的中外比較。
比如，更高的學術要求意味著更多、更難的作業(yè)，意味著更多的小班研討課，學生需要在課堂之外更努力準備、課堂上積極表現和交流，這自然意味著學生每學期不敢多選課。
【數據】
美國有些高校學生一般只選修4-5門課程（16-20學分），而國內大學生一學期卻可以選修多達10門課程，順利獲得30個學分。
這當然意味著國內高校每門課程的學術要求和學業(yè)壓力不如美國高校。
體現在理工科就是考試題目簡單，甚至如蘭州交通大學一樣在期末考試中大量使用“陳題”；
體現在人文、社會學科就是學生閱讀量不足，寫作水平也跟不上。
更加缺乏學術水準的課程，就是“水課”，這是中國高等教育中一個獨特的概念。
當前，從總體情況下觀察，國內高等教育在教育質量方面的核心問題所在，就是教師學術要求不高、不嚴格，學生學習不主動，學習投入較低。
從各類媒體不斷、反復呈現出的各類個案上同樣可以得出以上結論，例如，湖南科技大學化學化工學院副教授彭美勛就曾發(fā)表博文《大學教學之兩難：把關還是放水！》引起廣泛關注。
宏觀上得出以上判斷主要基于四年學位率，依據教育部發(fā)布的一些宏觀數據估算，我國高校有很高的四年學位率（約97%）。北京一些高校甚至有100%的四年學位率。最近一些"985"高校的四年學位率也不斷膨脹，甚至超過了95%。
我國高校97%的畢業(yè)率和美國36.1%的畢業(yè)率差距，是我們與國際先進水平的巨大差距所在，是“一流本科教育”建設中的關鍵和難點。
100%的四年學位率，對于學生意味著，他們一旦入學，就基本確定能畢業(yè)，他們怎能因此自我加壓，進入一流學習狀態(tài)呢？
學校提高學術要求，短期內意味著退學的學生可能增加，學校教師和管理者壓力都會增加。
因此正常的反應就是降低學術要求，很多高校迫于為學生辦理退學過程中的巨大壓力，還出臺了“清考”等辦法給學生“放水”，讓不符合學業(yè)要求的學生如期畢業(yè)，把大學未能完成的問題“推給”社會。
由此也就不難理解：
為何華中科技大學會因其2011年的本科四年畢業(yè)率（更嚴格地講是學位率）只有約90%而被媒體報道，并引發(fā)廣泛討論；
為何今年華中科大因為“本科轉專科”的制度建設，再次引發(fā)全國的關注。
“本轉?！笔窃袊蟮氐慕逃芾碇贫?/h3>
>>“本科轉專科”可為學生提供一條出路
華中科大在“本科轉?？啤备母镎旧稀帮L口浪尖”，可以看出該校在推動本科教學改革方面下了功夫，這是該校加速建設“一流本科教育”的舉措。
在大學入學人數不斷擴大、生源質量相對有所下降、學生多樣性選擇日益增加的情況下，高校建設一流本科教育，需要提高學術要求和人才培養(yǎng)質量，進一步加強管理?？陀^上，這樣的努力會造成少數學生不能如期、正常完成學業(yè)，需要重新選擇。
目前，學生退學、轉學、延長學習時間等路徑均困難重重，而“本科轉?？啤眳s可以為學生提供一條出路。
他們可不必再耗費大量時間、經濟等成本，回原籍重新參加高考再開始本科學習。
學生如果完成?？茖W習獲得文憑，可以直接工作
也可以未來在“學分銀行”等制度中得到認可，保留以前所學學分，繼續(xù)修讀本科專業(yè)的教學計劃，輕松獲得本科文憑。
2005年3月，北京教育考試院與北京大學經反復磋商論證，由北京教育考試院頒布了《北京大學在籍“無法按時畢業(yè)”的學生參加自學考試學習的試點方案及實施細則》（京考自考［2005］13號）。
這是雙方銜接普通高等學校與自學考試體系、構建高等教育人才培養(yǎng) “立交橋” 的重大舉措，為普通高等學校不能正常畢業(yè)學生繼續(xù)學習開辟了一條新途徑。
【數據】
方案試行一年多，就有近20名北京大學原肄業(yè)、結業(yè)或本科畢業(yè)但未獲得學士學位的學生，通過課程轉認進入高自考相應專業(yè)繼續(xù)學習，其中最快的已完成畢業(yè)論文獲得了成人高教學士學位。
一些在校的已確知不能正常獲得“兩證”（畢業(yè)證和學位證——編者注）的學生，在得到學習指導后也做好了轉自考的準備。
如原力學系02級一名學生，因有必修課重修不及格只能本科結業(yè)，從大四起就開始了計算機應用專業(yè)的自學考試，到2006年6月底結業(yè)離校辦理轉自考認證時，加上原可轉認的課程，已完成了計算機應用專業(yè)自學考試獨立本科段的3/4科目。
>>“轉?？啤鞭D到的是“學術性專科”
華中科大“本科轉?？啤币?guī)定符合國內實際情況，是建設一流本科教育過程中提高學術要求后需要補充的一種救濟措施，是扎根中國大地辦一流本科教育的適當舉措，很接地氣。
需要注意的一點是，在本科教學管理上，高校也需要有方便、靈活的轉專業(yè)制度，滿足學生的專業(yè)興趣。
這兩個制度可以并行不悖，最好兼而有之。如果華中科大的轉專業(yè)制度仍然比較嚴苛，建議應向中國農業(yè)大學、北京大學、常州大學等高校學習，放寬對學生轉專業(yè)的限制。在轉專業(yè)制度方面，以上3所高校走在了全國前列。
對華中科大“本科轉?？啤备母锏呐u中，有一種聲音是以“?？平逃瞬排囵B(yǎng)規(guī)律和本科教學不同”立論質疑，認為“本科轉?？啤辈环蠈？平逃呐囵B(yǎng)宗旨，畢業(yè)生以后不能達到?？迫瞬诺漠厴I(yè)標準。
這種擔心的出發(fā)點是好的，但并未準確理解“?？啤睂W制和培養(yǎng)目標的本意。筆者認為，?？平逃龖殖蓛煞N：
一種是單獨設置的高等?？坪统扇藢？疲饕獋戎赜谂囵B(yǎng)學生的職業(yè)技能；
另一種就是學術性?？?，其教學計劃就是大學本科教學計劃的一部分，是本科教學計劃的一個“課程子集”，學生修滿七八十學分即可滿足畢業(yè)要求。
華中科大方案所說的?？萍词呛笳摺獙W術性?？茖I(yè)。
學術性專科對應的是美國社區(qū)學院開設的兩年副學士學位。在設計培養(yǎng)方案時，一些社區(qū)學院會與研究型大學一起工作，設計教學計劃，滿足研究型大學對應專業(yè)的前兩年課業(yè)要求，旨在方便學生轉學繼續(xù)攻讀學士學位。普遍接受轉學、大比例接收社區(qū)學院轉學的副學士學位學生，是美國加州大學系統(tǒng)運行的重要特征之一。
北大為何不再允許“本轉專”？
長期以來，北京大學本科教育制度中就允許學生“本科轉?？啤?，這是非常先進的教育管理制度。
2007年5月31日第650次校長辦公會通過的《北京大學大學生學籍管理細則》中規(guī)定如下：
【具體規(guī)定】
第三十一條 學滿二年（含）以上，取得的必修課程學分數達到教學計劃規(guī)定必修總學分數70％以上，且取得總學分數達到70學分以上者，經本人提出書面申請，院（系）和學校主管領導審核同意，報教育部批準，可按?？飘厴I(yè)離校，頒發(fā)?？飘厴I(yè)證書。
但長期以來，北京大學卻很難為?？飘厴I(yè)的學生在中國高等教育學生信息網（“學信網”）上順利注冊，這是實踐中的困難。
2017年2月16日，教育部頒布了新的《普通高等學校學生管理規(guī)定》（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令第41號），其中有非常糟糕的規(guī)定：
【具體規(guī)定】
第七節(jié) 學業(yè)證書管理
第三十四條 學校應當嚴格按照招生時確定的辦學類型和學習形式，以及學生招生錄取時填報的個人信息，填寫、頒發(fā)學歷證書、學位證書及其他學業(yè)證書。
這一條意味著如果學生錄取時是本科學生，那么學生就不能在畢業(yè)時成為?？飘厴I(yè)生。北京大學辦學者因此又再次面臨法律上的困難。
兩重困難，很可能使北大不得不在2017年放棄“本科轉專科”制度，使得北大建設世界一流本科教育的路上，多了很多新的制度和辦學困難。
以上困難，華中科大在后期“本科轉?？啤钡木唧w運行過程中，同樣會遇到。
改革建議
與“雙一流”類似，世界一流本科教育也很難建設，“一流”并不僅僅是政府增加投資就可以實現的目標。
“本科轉?？啤敝贫劝l(fā)展中的問題表明，教育部同樣需要認真研究世界一流本科教育建設中的制度難題，按照教育規(guī)律辦事，積極為華中科大、北大以及其他高校建設世界一流本科教育創(chuàng)造制度環(huán)境。
筆者建議，教育部當前可考慮從以下方面著手改進：
首先，《普通高等學校學生管理規(guī)定》雖然剛剛頒布，但第三十四條存在明顯問題，未來應當考慮修改。
實踐中，學信網應充分認識到“本科轉?？啤钡母母镆饬x，盡快在操作層面為“本科轉?？啤备母锾峁┍憷?/strong>，為轉為?？茖W習的本科生提供信息注冊、畢業(yè)注冊等保障措施。
應該承認，學信網的出現為防止假文憑做出了不少貢獻。但從另一方面也讓人擔心，學信網的頻繁注冊，意味著教育行政主管部門對高等教育管得過細、過死，教育部學生司通過學信網儼然已變成整個國家高校的“學籍辦公室”。這是非常危險的管理傾向。
其次，教育部需要著力打通高等教育、成人教育、終身教育之間的人才培養(yǎng)“立交橋”，為學生“本轉?！焙蟮倪M一步深造奠定基礎。
教育部2016年11月出臺的《關于推進高等教育學分認定和轉換工作的意見》是以上工作的制度基礎。
【文件內容】
試行各類高等學校（普通本科院校、高職院校與成人高校）之間學分轉換，建立個人學習賬號和學分累計制度，暢通繼續(xù)教育、終身學習通道，是黨的十八屆三中、五中全會部署的教育重要改革任務，是完善人才成長“立交橋”的重要舉措，對于基本實現教育現代化、基本形成學習型社會、進入人力資源強國行列具有重大意義。
“本科轉?？啤敝贫蕊@然符合這個文件的精神。因此，我們格外期待這一先進文件出臺后的踏實舉措。
小結
從北大過去多年的教育實踐看，“本科轉?？啤贝_實在為高校提高教學質量、為“困難學生”后期發(fā)展提供出路等方面，做出了不少貢獻。如果華中科大操作得當，也會為該校建設一流本科教育發(fā)揮重要作用。
為了提高本科教育質量，打造一流本科教育，教育部應當積極支持高校的自主探索，從體制、機制和制度層面，為一流本科教育建設創(chuàng)造有利環(huán)境。
本科轉?？?，對“一流本科教育”建設確實非常重要。
Reference：
馬富春，王豪. 蘭州交通大學大學生寫信直陳考試簡單不公平（N）.中國青年報，2016-5-23（6版）.
董南燕，王衛(wèi)，安會泳，盧曉東.構建高等教育人才培養(yǎng)的立交橋（J）.北京教育（高教版），2006，（12）.
盧曉東. 畢業(yè)率90%何以成為新聞（N）.中國教育報，2011-7-4（5）.
盧曉東. “人人都能畢業(yè)”的本科教育離一流有多遠 (N). 中國科學報，2016-8-25（第5版）
本文轉自微信公眾號“一讀EDU”（ID：yidu_edu），作者為北京大學教育學院研究員盧曉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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