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附中特級教師楊建宇在為北海的學生授課）

芥末堆 寧寧 8月1日

7月中旬，一支來自北京的語文教師隊伍打破了廣西北海教育圈的平靜。

從學科帶頭人到特級教師，他們分別來自清華附中、北京四中、陳經(jīng)綸中學等京城名校。幾天的時間里，他們在北海一所初中和兩所高中為當?shù)卣Z文教師做講座、給學生授課，“切磋”之余，中國教育的不均衡仍然引人深思。

說起教育資源的不均衡配置，其實教師水平只是一方面，無論是升學壓力、班級規(guī)模、學校管理體制、還是家庭教育，北京的孩子與廣西的孩子都沒有處在同樣的教育環(huán)境下。

備課、上課、評課，這些教育的“闖入者”與當?shù)亟處熑后w展開了一場全方位的討論，語文課堂怎么設計互動？詩歌怎么賞析？應試壓力下學生閱讀興趣如何培養(yǎng)？兩地老師交流著上述問題的困惑與各自經(jīng)驗。碰撞之下，一些存在已久的共性的教育問題和矛盾漸漸顯露。

面對這些真實的教學痛感，個體教師如何尋求突破，是一個值得長期關注的命題。

名師：不能引發(fā)學生思考，即是作秀

7月19日上午8點多，70歲的楊建宇早早就坐在了北海第七中學六樓的錄播教室。8點40這里將有一節(jié)古詩欣賞《夜泊錢塘》的語文公開課。一個小時后，他將上臺講同一節(jié)課，即同課異構。坐下后的楊建宇沉默不語。不上課的時候，他不喜歡說話。 

這將是他進入70歲后，作為北京清華附中特級教師首次給學生上課，也是他第五次參加“丁玲支教團”的公益教學活動?！岸×嶂Ы虉F”由清華附中朝陽學校教師周欣于2010年發(fā)起，每年暑假組織北京的一些初高中教師到全國各地基礎教育的學校中義務支教一到兩周。今年的支教地點是廣西北海。

第一節(jié)《夜泊錢塘》由當?shù)貙W校一位年輕的語文老師講授，課堂重點是鄉(xiāng)愁詩歌的賞析及高考答題技巧。對于即將進入高三的學生來說，高考的第一輪復習已經(jīng)拉開了序幕。

一個小時后，楊建宇站在了講臺上，精神矍鑠。《夜泊錢塘》是明代著名散文家茅坤所創(chuàng)作的一首五言律詩，他先從誦讀詩歌的環(huán)節(jié)開始，引導學生感受不同誦讀節(jié)奏的詩歌體驗。這節(jié)課的重心是賞析。 

學生拘謹，勇于舉手主動誦讀者寥寥。楊建宇打開了話匣子，“你們不想跟北京來的老師交流交流嗎？”溫和的語氣中又透露出一絲童真，學生的興致被慢慢激發(fā)出來。

對詩句“離心迸落葉”中“迸”字的賞析將課堂推向高潮。學生討論分成了兩派，一派認為“迸”字用得好，能夠表現(xiàn)詩人愁緒強烈。一派反對，認為“迸”字不合情理，落葉不會突然或者猛烈掉落地上，愁緒也應該是綿長持久的，不會突然“迸”出。楊建宇對此不做評判，鼓勵學生充分展開辯論。學生思路慢慢打開，發(fā)言越來越積極。 

這是楊建宇有意設計的“爭吵”。一天前，與同行的語文老師集體備課時，楊建宇提出自己對這節(jié)課的理解和設計，從朱光潛在《咬文嚼字》一文中對詩人賈島所作的“僧敲月下門”中“敲”字的分析里，引導學生從情和理兩個角度鑒賞詩歌中的字句。 

“迸”字用得好不好，老師們同樣展開過一次討論， 探討角度包括詩人生平經(jīng)歷，當時可能的場景，天氣情況，還有藝術創(chuàng)作手法。楊建宇覺得沒有標準答案，真正的答案只有當時當?shù)氐脑娙俗约褐?，課堂核心在于，給學生拋出問題，引導思考的角度，最終引向的是訓練學生的思維方式。

知識廣闊無涯且不斷更新，楊建宇認為，語文老師重在教思維的方法，“不斷給他正確的、符合實際情況的思維定式，不斷打破舊的、不合理的思維定式?！?nbsp;

當了幾十年語文老師的楊建宇講了很多節(jié)語文課，也到處聽了很多課。他看到最多的問題是，教師理念的落后。“中學老師必須是學生學習過程的參與者和指導者，參與放第一位，把學生當朋友，一起探究。在你的引導下學生經(jīng)過自己思考得到的東西，有一種成功的喜悅，有成就感。”楊建宇說，但很多老師在課堂上仍然滿堂灌，即便有互動，也給學生提出一些問題，但很多問題都流于表面，引發(fā)不了學生的深度思考，是作秀。 

無法忽略的學情差異

（海淀區(qū)學科帶頭人周欣在北師大北海附中上《說木葉》）

對身處不同教育水平的地域，面臨不同層次學生的老師來說，困境可能不僅僅在于如何更新教育理念。 

7月18日上午，袁佳慧坐在北京師范大學北海附屬中學高一（2）班的前門旁，認真做著筆記。教室里北京來的老師正在講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昨天她已經(jīng)聽了一天的課了。

北京老師的課堂沒有讓她感到驚艷，但卻讓她產(chǎn)生了一些思考。“他們對文本的挖掘很深入，基本功不夠的老師，可能講不出這樣的深度，會有點浮?！币浴稓w去來兮辭》來說，可以上得很簡單，抒發(fā)的就是陶淵明對官場生活的厭倦，歸隱鄉(xiāng)村以后的舒適和悠閑。老師可以很簡單地處理，很輕易就能引導學生得出這樣的結論。 

但聽完北京兩位老師講解的《歸去來兮辭》后，她的思路被打開了?！八麄儠ьI學生深入思考，真的就那么簡單嗎？陶淵明回歸田園之后，有人認為他更開心了，有人認為他的心中還是有郁結的地方，你贊同哪個？歸隱后就一定是開心舒適的嗎，他對官場真的就只是厭倦，沒有一點留戀嗎？”袁佳慧發(fā)現(xiàn)，一篇文本所引向的思考可以更深入，深入的剖析會讓學生對人物的理解更加豐滿，不會簡單貼標簽，“我們應該有自己的體驗?！?/p>

她反思自己的教學中文本挖掘得還是不夠深入，更多的心思花在怎么讓學生覺得這節(jié)課有趣，不至于會睡著，愿意主動去學語文。這是她所面對的學生的學情決定的。袁佳慧所在學校的生源在北海市并非第一批次，學生整體主動學習的習慣與能力都稍微偏弱一些。 

“但是下一步的話，我想的是，怎么才能夠把兩者結合起來，既讓他（學生）覺得有趣，又能深度思考。”袁佳慧說。

另一個改變的動力還在于，語文高中課標在去年年底發(fā)生了一次修訂。修訂后的版本在“基本理念”中提及，語文課程更加強調以核心素養(yǎng)為本，既要關注知識技能的外顯功能，更要重視課程的隱性價值。繼續(xù)引導學生豐富語言積累，同時促進學生思維能力的發(fā)展與思維品質的提升，要讓學生在語言運用的學習中受到美的熏陶。 

學生思維能力與思維品質、審美能力都是新課標中強調的培養(yǎng)目標。袁佳慧覺得這也意味著對語文老師的要求更高了，難的是怎么觸發(fā)學生真正的思考。

學生：應試壓力大，讀小說太奢侈

（白楠茁《邊城》的課堂）

困擾語文老師的問題還有，怎么讓學生喜歡并主動閱讀。高考的應試壓力擺在學生和老師面前，誰也無法視而不見。 

北京老師們第一次集體備課時，有兩位老師講的是沈從文的小說《邊城》。語文課本中只節(jié)選了幾個章節(jié)，老師需要圍繞選出的章節(jié)講解。聽完兩位老師的講課思路后，旁聽老師提出疑惑，學生有沒有讀過這本小說。讀與不讀，關系著課堂的設計走向，以及最終教學目標的達成程度。 

北京育才學校語文老師王輝的設計是，以繪制人物關系圖為線，串起整個課堂，讓學生更快了解小說故事，再抽出講解小說的寫作技巧。北京市原海淀區(qū)語文教研室主任、特級教師田福春提醒她，重點從學生沒有看過整本書來做準備，集中某幾個章節(jié)設計。還有老師提出，先設計一些任務，提前交給學生，督促他們閱讀?！皼]辦法，現(xiàn)在小孩不怎么看書，北京也一樣，只能以任務的方式讓他們讀點?！彼@得很無奈。

北京四中語文老師白楠茁抽出的線索是，小說女主人公翠翠的感情線，通過設計尋找翠翠感情跡象的任務，引導學生細讀節(jié)選的章節(jié)，進而講解小說對人物內心的描寫技巧。 

楊建宇覺得，在學生沒有讀過整本小說的背景下，抽出小說中的愛情這個線索更可行一些。不講抽象的藝術特色和人性光輝，就透過一點讓學生感受一個人物，產(chǎn)生自己的思考，最終有想讀小說的欲望，這節(jié)課就算成功了?！敖o學生點感性的東西?！睏罱ㄓ钫f。

課堂上，學生被白楠茁的設計吸引，參與課堂任務的積極性很高。在白楠茁結合細節(jié)描寫剖析翠翠細膩的少女情愫時，女生頻頻點頭。整個課堂更像是一次情感體驗課。 

周少軒以前在教室里看到過《邊城》這本書，翻了幾頁，但進入不了書中的場景，覺得枯燥， 又丟一邊了。他初中喜歡讀玄幻小說，情節(jié)詭異，抓人眼球，《邊城》對他來說，太平淡了。還有，他太忙了，來不及看長篇小說，到了高中他連玄幻小說都很少看了?！耙惶炱鸫a有四科作業(yè)?！?他強調道。

《邊城》課堂的引導重新激起了他的興趣，以前那些沒注意到的細節(jié)讓他有些吃驚，比如小說中對鴨子和黃狗的描寫?！昂芎闷孀罱K結果怎么樣?！敝苌佘幷f，他決定暑假再讀一讀。

李子敏有著女生特有的細膩心思，“上完課后就特別想自己去寫點什么，特別感興趣那種電影鏡頭式的描寫手法，主觀鏡頭，客觀鏡頭，很想嘗試一下?！?nbsp;

她上學期把《邊城》讀了一半，因為臨近期末考試，剩下的部分就一直擱置了下來。這次上《邊城》之前，她和班里其他同學一起看了電影版。以前看小說時沒感受到的情景，都被電影代入了，很多的人物心理也更能懂得了。她也準備把小說剩下的部分再看完。

安心、完整地讀完一本小說對李子敏來說，有點奢侈。每周學校有一節(jié)自習課，學生可以自由閱讀。在其他班已經(jīng)將這節(jié)課并入語文課，講課或做題時，李子敏的班里還在堅持純作為閱讀課。班級里有語文老師打造的書架和擺放的大量書籍，閱讀環(huán)境算是相當不錯。 

盡管如此，考試、作業(yè)的壓力慢慢擠占純粹的閱讀時光。以前李子敏的班里要求每周寫一次讀書筆記，后來學業(yè)緊張，改為兩周一次。到期末考試期間，筆記就不再寫了。初入高中時，一下九科的學習負擔讓李子敏一度不能適應，一年后才漸漸掌握一些方法。但作業(yè)的負擔卻與日俱增，“語文、英語、數(shù)學，這三科肯定每天都有?！币婚_始寫不完作業(yè)，三節(jié)晚自習結束后，她還要留在班里繼續(xù)趕作業(yè)。 

學校每周上六天課，她差不多一個月才回一次家。時間太短，回趟家作業(yè)就趕不完，“還不能跟家人聊聊天?！?nbsp;

語文老師袁佳慧感到過某種無奈，學生普遍把語文不太當回事，與其他學科大量刷題成績提升明顯相比，語文學科看起來學和沒學短期內成績好像差別不大。高一還有學生會擠時間看一些大部頭的著作，但到了高二后，能堅持的學生已經(jīng)非常少了。

另一種無奈是，到了高中再培養(yǎng)學生的閱讀興趣已經(jīng)很晚了。對于語文老師來說，如何將高考文本與學生特點結合，能夠在三年內把學生在一篇篇文本中訓練的能力在高考中顯現(xiàn)出來，似乎是更為緊迫的任務。 

各個方面，體現(xiàn)地方老師們的無力感

（老師們的集體備課討論）

對于教育，有時候老師所能左右的因素又很少。 

李玲玉從北海其他中學趕到北師大北海附屬中學聽課。學生與老師在課堂上的積極互動讓她印象深刻。但她馬上就轉回到自己班級的現(xiàn)實里，“我們班里70多個人，做不到這樣全班參與?！?nbsp;

就語文教學來說，她認同平時應該多讓學生看書，做讀書筆記，但是一個老師改兩個規(guī)模都在70人以上班級的讀書筆記，工作量又實在浩大?！案淖鳂I(yè)耗費大量時間，又會擠占真正備課的時間?！崩盍嵊裾f道。 

廣西合浦縣西場中學語文老師華才軍連續(xù)三天趕來北海市聽課。他同樣被學生在課堂上積極的表達所驚訝，并總結，“跟老師的引導非常有關系?！苯虒W中他確實有過很多困惑，比如怎么引導學生讀書，用什么方式能夠激發(fā)他們的興趣，但一直沒有得到更多的培訓指導。他認真記下楊建宇提到的四種讀書筆記的寫法，感慨以前沒有想到過這些方法。

他的教室里有一些往屆學生畢業(yè)后捐贈的圖書，暑假放假前，他叮囑學生，可以帶一兩本回家讀，結果書架上的書幾乎沒怎么動。他有點氣餒，感到無力。 

合浦縣位于廣西南端，南臨北部灣，當?shù)厝硕嘁詽O業(yè)為生，做生意的偏多。華才軍說，父母對孩子的教育期待相對沒有北海其他地方那么強烈。這對老師在學校的教學有一些影響。 

華才軍曾經(jīng)到一個學生家中家訪，卻被家長斥責，“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三缺一正好的時候來?！敝两窕叵肫疬@件事時，華才軍的臉上仍然露出難以接受的表情。 

田福春試圖安慰他，“北京的教育資源也很不均衡，你們不著急，從小處一點點著手，讓學生哪怕從寫一個片段著手，慢慢有進步就行?！崩蠋煂蠋煾芨型硎?。

升學壓力、班級規(guī)模、學校管理體制、家庭教育，無不影響著教師的教學工作。作為教師，如何平衡外在壓力的同時，兼顧探索課程本質與教學本質，或將是伴隨職業(yè)生涯的長期命題。

（注：文中袁佳慧、周少軒、李子敏、李玲玉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