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附中校門一角
美國頂尖名校十分看重寫作能力,故而會為學生開設專門的寫作課程。而國內(nèi)普遍的情況是,寫作是語文教育的一部分。2017年,北京大學附屬中學借鑒了美國頂尖院校、中學的寫作課程,開設了國內(nèi)首家寫作必修課,涵蓋說理寫作和創(chuàng)意寫作兩門科目。寫作真的可以單獨開課嗎?這與傳統(tǒng)語文教育中的寫作有何不同?這兩門寫作課程到底教些什么?外灘教育專訪了北大附中博雅學院院長孫玉磊,李韌和李亦辰老師,聽聽他們怎么說。
正值夏日,北大附中校園里又將迎來一群青春稚嫩的高一新生。這些朝氣蓬勃的學生,在享受開學前的新鮮忙亂間隙,也要經(jīng)歷一輪選書院、選課的流程。
和2017年的學生一樣,這一屆新生的選課系統(tǒng)中,也會多一份必修的寫作課選項,涵蓋了說理寫作和創(chuàng)意寫作兩門科目。寫作課程借鑒藤校及美國頂尖創(chuàng)意寫作院校、私立高中的寫作課程,旨在從義務教育階段培養(yǎng)學生卓越的寫作能力。
寫作課程可謂是藤校的標配,且創(chuàng)意寫作在歐美已有百年的學科建設積淀。比如說哈佛大學的寫作中心、愛荷華大學的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等。一些比較好的私立高中也為學生開設專門的寫作課程(Writing Workshop or Writing Program),如Andover High School、Middlesex、St.Paul's School 等。近日,清華大學也將《寫作與溝通》課納入到了本科生的必修課程。
其實,北大附中的特色不止于此。學校遠在2010年已經(jīng)廢掉了班級和年級的概念,在課程建設上采用學院制,分為行知學院、元培學院、博雅學院、道爾頓學院。
博雅學院從創(chuàng)立之初就開設有專門的閱讀寫作課程。學生們要嘗試從專業(yè)學者的角度去對《邊城》、《莊子》、《史記》等經(jīng)典名著進行深入閱讀,并提交研讀筆記。通過這些課程的設置,學生在閱讀方面的能力取得了突飛猛進的成長。
也就是在2017年,博雅學院院長孫玉磊認為,我國的傳統(tǒng)寫作教學過于模式化,學生的文章缺乏思維的溫度,要像讀“真實的書”一樣,需要進行“真實的寫作”。同年,北大附中在現(xiàn)有閱讀寫作課程的基礎上(延續(xù)已有的創(chuàng)意寫作課),將寫作從既有的閱讀寫作課程中拎出來,開始籌備專門負責寫作課程的教學團隊,并將寫作課程納入到了全校必修學分。
北大附中博雅學院院長 孫玉磊 圖片由受訪人提供
北大附中作為一所公辦高中,卻對標美國頂尖院校寫作課程,開設了自己的寫作必修課,這讓外灘君感到好奇。為此,外灘君專程來到北大附中,收集了以博雅學院院長孫玉磊為首的寫作教學團隊,聊一聊他們對標美國頂尖院校寫作課程的考慮是什么?這與傳統(tǒng)的語文教學中的寫作教學有什么不同?北大附中的寫作課程到底在教什么?
拒絕“空心菜式”的寫作模式,學生應該回歸真實寫作
在很多人看來,學習寫作竟然要配置專門的寫作教學團隊,并納入到每位學生的必修學分,如此大動干戈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難道從小到大,語文教師一直強調(diào)的寫作文不屬于寫作?學生要像讀“真實的書”一樣,進行“真實的寫作”到底意味著什么,有何特色?
博雅學院院長孫玉磊坦言說,將寫作單獨拎出來,并不是為了語文。就拿閱讀來說,北大附中在5年前就廢掉了課本,直接帶學生讀“真實的書”。很多學校里,語文課本上講林黛玉進賈府,學生看了這一篇文章就算閱讀了《紅樓夢》。而北大附中就直接開《紅樓夢》專題,帶著學生去讀10周。
孫玉磊認為:“書存在的意義,本不是用來教誰的,而是大家一起讀的。在生命的層面,沒有哪一本書是非讀不可的?!?/strong>
以《紅樓夢》的體量,10周時間學生可能依然讀不完。但是,在這10周中,學生是在真實閱讀。相當于給學生開了一扇閱讀的窗或者開了一扇門,感興趣的同學,后面可以自己讀完整部書;讀了10周之后不感興趣的學生,那就去換一本別的書。但是,無論怎么換,學生面對的都是真實的書。
“真實的寫作”,也是讓學生真實地去寫。無論怎么寫,遇到的都是生活中真實的思考,而不是給學生一個“胖老頭”或“瘦老頭”,或者給學生擺出一段文字,明明已暗含答案,但就是不說出來,讓學生自己從不同角度解釋一遍。
在孫玉磊看來,缺乏真實性的寫作訓練正是傳統(tǒng)作文教學的弊端。忽略了寫作目的真實性的作文,缺乏寫作者自身的思考和溫度,學生寫出的作文都成了“空心菜”。
“傳統(tǒng)作文教學背后潛藏的理念就是為了日后的高考做訓練,這個為了高考做訓練的思路,一則是目的性太強;二則它其實導致了一個事情,它有點像什么?就是所謂的禪宗里邊‘以手指月’之后,結果忘了月,就剩那只手。”
此外,孫玉磊說,將文章分為記敘文、議論文、說明文等幾大文體,并以這幾種文體為訓練標準對學生進行作文教學,它就是個悖論。
現(xiàn)實生活里面,每個人翻出自己寫過的文章,誰還能夠很清晰的分清楚哪一篇是記敘文、哪一篇是議論文呢。所以,按照文體進行寫作教學的分法,本身就出了問題。這不但不是生活中的真實需求,反而直接排擠了寫作本身的真實需求。
特別是,現(xiàn)在考試競爭越來越激烈,很多老師不斷地強化這一理念,不惜列出說明文應該怎么寫、議論文應該怎么寫等條條框框。這樣,只會讓學生嚇的不敢寫作文了。
那傳統(tǒng)的作文既然出現(xiàn)了許多的弊端,北大附中所提倡的“真實寫作”應該是什么呢?在孫玉磊看來,北大附中所提倡的真實寫作應該明確幾點:
首先,寫作是一個工具,人們使用這一工具與世界進行真實的互動。很多學生認為“我手寫我口”,聽眾不重要,我寫出來就是一切。這只是少數(shù)個別情況。更多時候,人們用文字表達,就是希望用文字陳述自己,嘗試著共鳴,嘗試著互動,并最終得到一個反饋。
其次,寫作更應該關注寫作者表達了什么樣的觀點及內(nèi)容,而不是炫用了多少技巧,用了多少修辭。
再者,寫作并不需要特定場景,我們每天都在寫作。微信、日志等,生活中有很多寫作的場景,并不是說坐在考場上,拿上一支筆,鋪上一張紙,給你一個標題才算寫作。每個人都應該意識到,寫作是生活中逐漸本能化的東西。
北大附中寫作團隊教授創(chuàng)意寫作的李韌老師也說,學生們學會了寫作,他們知道一生中無論外在的條件多么困難,即便在監(jiān)獄里,也可以用腦子去編故事。在這種表達里面,包含了自己與外界對話的尊嚴感。
學生在總結自己的觀點
寫作課上,可以寫一個橙子,還可以自由討論該不該穿校服
將寫作單獨拎出來可以,但北大附中的寫作課程是怎么做出來的呢?
孫玉磊說,“當時我把美國頂尖高校的寫作課程都調(diào)出來,把所有分類都列下來。全都羅列下來之后,發(fā)現(xiàn)創(chuàng)意寫作(Creative Writing)當年出來的時候,其實是要區(qū)別于批判性思維寫作(Critical Writing)、學術型寫作(Academic Writing)。
當時我們很糾結,但是基本分類也就在這三類之中。所謂的學術型寫作更偏學術論文的寫法。我們在設置的時候也在討論,要不要設置學術寫作這一門課目,對于學生的生活是不是必要?其次,我們現(xiàn)有的資源能不能撐?。?/p>
如果我們說是必要的,我們撐不住,那么就留接口,等之后再說。如果我們覺得創(chuàng)意和說理已經(jīng)能夠滿足現(xiàn)有的需求,或者說把學術寫作拆解出來一部分,把它必要的東西放到現(xiàn)有的資源里,這個事情就能解決?!?/p>
經(jīng)過一番分析考慮,最后北大附中決定還是先從兩個方面開始著手,開設創(chuàng)意寫作課和說理寫作兩門寫作課。
至于為什么不用批判性寫作,而用說理寫作這一名字。孫玉磊說,一則考慮了這個名稱對學生來說更直觀。學生一下子就可以明白這門課就是教如何跟別人講道理,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二則是受到徐賁老師《明亮的對話》的影響。
不過,從專業(yè)角度上講,無論是說理寫作,還是創(chuàng)意寫作,背后都需要具備批判性思維。就像學生自己所說:“批判性寫作不是一種文體,而是一種態(tài)度?!?/p>
有了清晰的定位,具體上課可否實踐真實寫作的目標?教授創(chuàng)意寫作的李韌老師說,基于學生之前接受的作文訓練及考試的壓力,這的確需要訓練學生花上一段時間,打破之前作文訓練的桎梏,建立新的寫作觀念。
教授創(chuàng)意寫作的李韌老師
受傳統(tǒng)作文教學的影響,很多學生仍然認為好詞好句非常重要,并且普遍覺得寫作離他很遠。也有學生覺得自己沒有主題,不知道寫什么。在學生普遍的觀念里,寫作就應該寫一些符合標準的東西(應試考試的要求),拿到高分就好。至于自己的真實感受,寫出來也不一定得高分,還不如走最保險的道路。
此外,李韌老師說:“在學生的印象里寫作是為別人而寫,為考試而寫。再加上現(xiàn)在生活節(jié)奏特別快,很多學生就對平時身邊發(fā)生的事情頗不在意,以為很多東西不能用到寫作里。也導致了這群17、18歲的孩子,普遍缺乏對身邊事物的感知和觀察。比如說他們經(jīng)常低頭玩手機,很少去真正地觸摸一個東西,慢慢地去回味自己的觸覺,想辦法用簡單的話把感覺記錄下來?!?/p>
在強調(diào)真實寫作的創(chuàng)意寫作課上,李韌老師強調(diào)寫作一定要學生先有體驗,先讓他覺得自己有話想說。如果寫大自然,就一定讓學生摸摸看看。
在李韌老師的課程設計里,一開始的幾節(jié)課總是包含這種體驗式的活動內(nèi)容。學生們從看似無話可說,到經(jīng)過有效引導后變得有話可說。
有次上課,李韌老師讓學生寫吃東西。一位學生從家里帶了一個橙子。一開始學生可能覺得老師讓自己帶樣東西,這半小時挺沒意思的,沒有什么話說。但是,李韌老師讓他盯著這個橙子,讓他去看它,去摸它,去聞它,去聽咀嚼的聲音,去嘗味道。
雖然說,這種方法有點像古代中醫(yī)的“望聞問切”,不過,這位覺得一個橙子沒什么話好寫的小朋友,竟然可以感覺到一個小橙子里面的大千世界,生活也并不是那么讓人沒話可說。
她說:“我覺得人都是先感知,然后再思考,尤其是這群經(jīng)過傳統(tǒng)作文教學培訓的學生。當他能感知的時候,他會真的知道跟過去不一樣了。否則,你跟他說讓他放松是沒有用的。他真的去體驗了,才會有感覺?!?/p>
教授說理寫作的李亦辰老師在設計課程時,也會格外考慮如何給學生們設置真實的寫作內(nèi)容。她說:“我在學段初主要設置幾個可變的話題。這些話題可以是學生比較普遍關心的,也可以學生自己提議討論的。因為,在我看來,只有學生對一個事件有‘情緒’,他們才會有意愿發(fā)表看法?!?/p>
李亦辰老師的說理寫作課堂
比如說,去年體育課說要穿統(tǒng)一服裝,學生們必須去買某個牌子某個樣子的衣服穿,有的學生抗議,有的學生就覺得無所謂。于是,李亦辰就把這個話題拿到課上來討論。后來,這個話題也拿到了公共說理社區(qū)(Yammer上的一個線上討論區(qū))進行了更廣泛的討論。最后,學生竟然還根據(jù)討論的結果,寫成了改進建議,反饋給學校。
有時,學生們會討論社會上的熱點問題,比如說校園性侵、快手被封殺等。不是在微博或微信朋友圈,學生們在類似于論壇性質(zhì)的Yammer平臺上一起討論,其他學生、老師皆可以參與其中,并看到其他人對這件事情的看法和評論。有不同意見的時候,可以直接下面跟帖留言。
不同于網(wǎng)絡空間上常見的暴力言論,李亦辰也會在課上和學生反復強調(diào),說理論證的邏輯性和嚴謹性。比如說,不能直接輕易判斷一個事情好還是不好,而是需要先搞清楚這個事情的來龍去脈。在告訴對方觀點之后,說明你用什么樣的理由和證據(jù)支持觀點。如果是去反駁別人的觀點,你的理由或證據(jù)是什么。
師生討論
學在Yammer,方便老師培養(yǎng)學生寫作的讀者意識
“工欲利其事,必先善其器。”一直強調(diào)改革的北大附中,非常注重先進教學平臺的搭建。孫玉磊說道,北大附中一直非常強調(diào)平臺和技術,爭取實現(xiàn)數(shù)據(jù)的可視化。
正如剛才提到的全校師生都在使用的Yammer平臺,已完全實現(xiàn)了老師和學生在社區(qū)上的不斷問答互動。Yammer平臺為學生創(chuàng)設了一個真實的寫作交流環(huán)境。網(wǎng)上社區(qū)Yammer的使用也非常有利于老師在在課堂上為學生創(chuàng)設真實的寫作環(huán)境,讓其明白寫作具有真實的寫作對象。
比如說,李韌老師就特別強調(diào)學生的讀者意識。她說:“你在我的課堂上,可能會看到有學生在做俯臥撐。我不是為了體罰學生,而是創(chuàng)意寫作課的作業(yè)一般包括提交習作、作者闡述和小組互評。總會有學生其他兩項都完成了,卻不做互評?!?/p>
在她看來,寫作中,只有相互為作者和讀者,這才是一個真實的對話。但是,學生一開始上課的時候,很多人都缺乏互評意識。在學生普遍的意識里,點評作品是老師的事情,自己去評價同學的作品并不值得參考。
她說:“這很重要,當有真讀者的時候,才會有真作者?!被ピu是讓學生跟學生之間互評,并且每次互評的對象不是固定的。此外,互評不是為了完成作業(yè)或者去吹捧別人,更多的是與寫作者的平等對話,心靈交流。
課堂討論
李亦辰老師也說,長期的應試壓力,一些學生已經(jīng)不覺得表達自己的想法很重要,不會把自己真實的想法寫出來。
此外,很多時候中國人表達比較含蓄,和別人講話總是先用鋪墊,最后才提出自己的觀點,這樣很增加讀者傾聽的負擔。而如果一開始就提出自己的觀點,然后讓讀者跟著你的思路走下去,效果會更好。
通常,課堂上,她會設置一些比較有趣的環(huán)節(jié),讓學生們先輕松地表達自己的觀點,讓他們知道個人想法非常重要,并嘗試著用語言將自己的想法表達出來。不過,在這個過程中,她也會向學生強調(diào)要有最基本的讀者意識。
比如說在討論一個熱點新聞時,學生可以把看到這個新聞的所有想法都寫出來。想寫什么都行,寫多少都行,可以亂寫瞎寫。但是,學生必須將這些零散的想法篩選和整合成明確的觀點。整個論述的邏輯也一定要清晰明了,讓別人能夠理解你在說什么。
后記:
北大附中雖然進行了一系列的改革,但是作為公立校仍然逃脫不了高考的命運。這群接受過說理寫作和創(chuàng)意寫作訓練的學生,在高二結束時仍然會面臨著一系列選擇。有一些選擇參加國內(nèi)的高考,一些申請國外的大學。
北大附中對高三的學生又有單獨的培養(yǎng)機制。這些選擇參加高考的學生,被安排到統(tǒng)一的教室里,重復練習刷題,寫高考作文。
很多人納悶,即便開設了這些課程,又能在兩年的時間給學生的生命留下影響么?
我想可以用收集過程中李亦辰老師講到的一個小故事來結尾。
她有一次路過學校食堂,偶然聽到旁邊兩個學生的對話。
“這次足球賽,**書院踢得太差了,沒踢出水準呀。”
“你行,你去踢呀!”
“你這是邏輯謬誤,我們上午說理寫作課上剛學過?!?/p>
本文轉自微信公眾號“外灘教育”,文、圖丨雨亦奇 編輯丨黃曄。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芥末堆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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