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即便這位17歲少年激昂的演繹確實是“很勵志”,不少人也以“窮人改命,無可厚非”為他辯護,但許多人還是嗅到了其中不祥的氣息,懷疑這套言論背后的價值觀是扭曲的。 ? 搜狐
維舟,專欄作家,南都觀察特約作者
本文經(jīng)南都觀察 (ID:nanduguancha) 授權轉載
衡水中學一名學生的演講《小小的世界,大大的你》日前引發(fā)了激烈的爭議,而爭議的焦點,便是其中那句:“我就是一只來自鄉(xiāng)下的土豬,也要立志去拱了大城市里的白菜?!?/span>
他的演講常常激昂高亢,看起來與其說是真實的情緒,倒不如說是事先的排練?!把葜v”對他而言可能只是“表演”。不過,即便這位17歲少年激昂的演繹確實是“很勵志”,不少人也以“窮人改命,無可厚非”為他辯護,但許多人還是嗅到了其中不祥的氣息,質疑衡水中學模式與“窮人”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更懷疑這套言論背后的價值觀是扭曲的。是不是我們的教育出了什么偏差?
這就牽涉到一個中國社會一直以來都普遍關心的問題:知識還能改變命運嗎?如果能,那么改變誰的命運?又如何改變?
城鄉(xiāng)之別:誰有資格獲得資源?
雖然現(xiàn)在很多人都在譴責“進城拱白菜”的說法,但這番話如果換作二十年前,恐怕會得到大多數(shù)人的贊同。
根據(jù)人口普查數(shù)字,2020年中國城市人口比重已達到64%,但在2000年則倒過來,是農(nóng)村占64%——換句話說,現(xiàn)在更多人的自我認同是“城里白菜”而非“土豬”。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農(nóng)村戶口轉城市戶口,那對一個家庭來說,是了不得的喜慶大事。但如今,至少在發(fā)達地區(qū),這已經(jīng)沒那么重要了。從某種意義上說,“進城拱白菜”這套話術就像是路遙《平凡的世界》的21世紀版,帶著某種時代錯置的氣息。在當年還能引起許多渴望奮斗和成就的年輕人產(chǎn)生共鳴,但現(xiàn)在就只有這些沒有更好出路的孩子才會去拼了。
對中國人來說,教育之所以值得投入,歷來都是因為它能實現(xiàn)階層流動,帶著鮮明的功利主義色彩。科舉時代所謂“封萬戶侯”、“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便是這種心態(tài)的寫照。只不過,傳統(tǒng)時代并沒有城鄉(xiāng)二元的劃分,因而士子參加科舉考試的目的,雖是為了功名,但卻并不是為了離開農(nóng)村——那時候“白菜”并不只在城里有。
在張同學演講的語境里,“白菜”所代表的是城市身份所附帶的資源傾斜,更直白地說,是能標榜成功的權、錢、性的資源。占有得越多,就越能證明自我人生的成功。用現(xiàn)在的話說,大致便是“升職加薪,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巔峰”。這在某種程度上,確實隱隱透露著電影《投名狀》里兵將們在進舒城之前高喊的“搶錢、搶糧、搶女人”。只不過現(xiàn)在無法再用暴力來重新分配資源,合法的途徑只能通過考試和“奮斗”。
▲ 電影《投名狀》中,兵將們在進舒城之前高喊“搶錢、搶糧、搶女人”,企圖使用暴力分配資源。 ? 投名狀
占有包括人在內(nèi)的一切資源
這一論調讓許多人不舒服的地方也在于此:它有一種不加掩飾的攻擊性,這讓很多女性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也被當作是一種有待搶奪的“資源”。這背后的價值觀無疑是扭曲的,因為它隱含著一種“不把人當人”的傾向。
這可以解釋另一點:農(nóng)村的、小地方的女孩子往往更堅決地想要離開,因為大城市里“空氣更自由”,可以讓她們擺脫當?shù)氐闹T多偏見和束縛,不再被當作資源,而是尋找到成為人的自我。這也是為什么讓女孩子們走出大山的張桂梅校長能受到社會的普遍尊敬,因為這種向上流動被視為個人自我的真正實現(xiàn)。女學生們進城極少被看作是為了爭權奪利,而是通向自我解放。換言之,人們反對的并不是“進城”(階級上升)本身,而是“拱白菜”所隱含的,把一切包括人在內(nèi),都當作可占有的資源的功利心。
雖然很多人譴責這一論調,但其實在某種程度上,這只是把隱含的國人的集體潛意識說出來了而已。事實上,現(xiàn)在很多國人的心態(tài)是二分的:對內(nèi),確如這次輿論所呈現(xiàn)的,多數(shù)人是反感這種“拱白菜”的;然而對外,漸興的卻是“到世界上去拱白菜”的意識。原來如城里人般被仰視的發(fā)達國家不再可望而不可即,輪到我們“鄉(xiāng)下人”也去發(fā)達國家拱拱白菜。所謂“入關學”(將西方國家類比中國歷史上的明朝、將其他國家比作“關外蠻夷”;只要建州女真不“入關”,明朝就能通過其制定的體系讓自己獲利并壓制關外民族,造成“蠻夷干什么都是錯的”的現(xiàn)象,要解決這一問題只有“入關”,“入關自有大儒跪拜”)不是偶然的。
如果所有最好的資源都不成比例地集中在發(fā)達地區(qū),底層青年就會要求逆襲,要求占有資源,同時因為文明訓練的缺席,這種占有就有很大概率是野蠻的、暴虐的。這幾乎是狂飆突進般的現(xiàn)代化過程中不可避免的集體心態(tài)。現(xiàn)代史上不是沒有出現(xiàn)這樣的情形。早在1843年,巴爾扎克就在小說《幻滅》第三部初版序言中寫道:“巴黎就像一座蠱惑人的碉堡,所有的外省青年都準備向它進攻……在這些才能、意志和成就的較量中,有著三十年來一代青年的慘史?!碑敃r的巴黎有著全法國最好的東西,一個于連式野心勃勃的外省青年如果想要滿足自己的欲望、實現(xiàn)夢想,就不可能不去巴黎。
然而,外省青年們能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嗎?
美國學者理查德·利罕在《文學中的城市》中總結了這類母題,和當下的現(xiàn)實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外省青年小說具有一系列可預知的故事情節(jié)。首先,外省或莊園已經(jīng)過時,為了實現(xiàn)浪漫的自我感即一種完美的存在,年輕人必須去城市。這些主人公因一心想奔向城市而與家庭斷絕關系,他們帶著殘存的家鄉(xiāng)的價值觀念來到城市,結果發(fā)現(xiàn)那殘存的價值觀也必須完全拋棄?!湫偷慕Y果是:主人公在變得老練、警覺、幻滅之后,只能獨自面對城市?!?/p>
▲ 巴爾扎克名著《高老頭》中,貧窮的外省大學生拉斯蒂涅懷揣野心奔赴巴黎,尋求階級躍升,但在對金錢、名利的追求中,他的良心和道德感逐漸幻滅。 ? Le père Goriot
從某種意義上說,“外省青年”就是當下“小鎮(zhèn)做題家”的前身,對他們來說,“進城”就像是某種宿命和召喚,但就算擠進城里,等待他們的也未必就是白菜,而很可能是996的命運;更有甚者,帶著想要征服城市的欲望入城,到最后卻可能發(fā)現(xiàn)自己被城市吞沒、異化了,那種欲望本身就內(nèi)含著自我毀滅的因子。
很多人認為,“拱白菜”思想的存在,是我們的教育理念出了偏差,沒有給孩子們正確的價值觀。然而,進城的問題,遠不是教育理念能改變的現(xiàn)實。應對這種時代的結構性變動,需要我們另尋出路。
讓更多人有更多路可走
與其聚焦于他們?yōu)楹我斑M城拱白菜”,不如去問問他們?yōu)楹畏堑秒x開家鄉(xiāng)。答案是很明確的:現(xiàn)代化的進程破壞了鄉(xiāng)村的自主性,使人們從土地上掙脫出來,原來的生存條件已經(jīng)不復存在,生活更為艱難,排除所謂實現(xiàn)理想的原因——那是更高層次的追求,即便進城之路鋪滿荊棘,但留下來也是死路一條——他們之所以要進城,與其說是野心驅使,有時倒不如說只是因為沒有退路。
確實,持有這種想法的年輕人,通常都是因為出路很狹窄。如果你有幸生在一線城市,就可以享有“素質”教育,達成現(xiàn)代教育學理念中自我人格的實現(xiàn);但如果不幸生在小地方,就只能依靠自己的蠻勁,參與前現(xiàn)代的教育競爭,而把實現(xiàn)階層的向上流動看作是受教育的最終目的。
2009年,社會學者廉思出版《蟻族:大學畢業(yè)生聚居村實錄》一書,率先指出一個重大的社會心態(tài)變化:在大學大幅度擴大招生后,新一代的大學生已漸漸不再認同精英主義,甚至不再認同自己是知識分子,而只是平凡的“蟻族”。他們大多來自小地方:55%出身農(nóng)村,21%來自縣級市,地級市18%,而來自省會和直轄市的僅有7%。高達84%的蟻族都對自己目前的生活感到不滿,表示滿意的僅有1%。
他指出,這些身處底層的年輕大學畢業(yè)生自認是打工者,“生活條件差,缺乏社會保障,權利缺失,普遍對社會公平存有疑慮,思想情緒波動較大,挫折感、焦慮感等心理問題較為嚴重,且普遍不愿意向家人說明真實境況,與外界的交往主要靠互聯(lián)網(wǎng)并以此宣泄情緒。”不僅如此,這一群體中的許多人已經(jīng)意識到,大城市“經(jīng)濟上吸納,社會上排斥”(孫立平語)的模式對自己是不公平的,這讓他們對社會不公有一種刻骨銘心的體驗。
十多年過去了,中國的城市化進程有了突飛猛進的發(fā)展:2011年城市化比例才突破50%的大關,到2020年就已達到64%。這意味著自《蟻族》出版以來,全國有多達2億人進城了,而這其中有很多應該都是那些“考出來就不想回去”的孩子。如果我們相信他們都是理性地用腳投票,那么就有理由相信,至少在他們自己看來,“進城”確實是自我改善的捷徑。
在中國城市化最終完成之前,這恐怕是一個難以改變的堅硬現(xiàn)實:越是城鄉(xiāng)差別嚴重的地區(qū),這一落差所帶來的向上躍升動力就越強;而越是不能平等地接納進城年輕人,他們祈求資源公平分配的意愿就越是強烈。
但“公平分配”的實現(xiàn)不應該只是通過“進城拱白菜”這種存量博弈的惡性競爭,或者用現(xiàn)行流行的詞,“內(nèi)卷”,而應該以創(chuàng)新機制帶動增長,所謂把蛋糕做大,并通過市場化機制:既允許人員流動,同時又有資本下鄉(xiāng),改變相對落后地區(qū)的面貌,在集聚和流動中走向平衡。
這里問題的關鍵,并不是“中國教育出了問題,教出只會一味向上爬的功利主義者”,而是人們?nèi)狈Ω玫某雎贰?/strong>與其對他們進行道德譴責,不如為底層人多拓寬渠道,尋找出路:如果能改變城鄉(xiāng)二元體制,做到城鄉(xiāng)發(fā)展均衡,城鄉(xiāng)的差異自然縮小甚至消失,例如在率先推進戶籍制度的一些經(jīng)濟發(fā)達地區(qū),因為有土地資源,甚至農(nóng)村戶口還比城市戶口更吃香,一些早已離鄉(xiāng)的人又把戶口遷回去了。當城市和鄉(xiāng)村的居民都能享受到高質量的公共服務和充分的發(fā)展空間時,那么很多人也就不必自貶為“土豬”,甚至也不必心心念念去“進城拱白菜”了。
除了城鄉(xiāng)差別,現(xiàn)在的問題已并不只是“城里”和“城外”了,城里的底層年輕人面臨的處境也不見得就更好。從去年流行的“打工人”一詞也可察覺一種社會心態(tài):如今年輕人的自我認同不分城鄉(xiāng),而重階層,大學教育、城市戶口都早已不再是精英身份的保障了。
一個更好的社會,應當是盡可能地讓所有人都享有平等的發(fā)展機會,不必在缺乏保障的情況下,讓欲望扭曲自己的心靈。撇開個人道德不論,這首先就需要為人們提供更多選擇,讓更多人有更多路可走。只有在大家都有平等的發(fā)展機會時,我們才不必追求教育的功利主義目的,而可以不斷接近現(xiàn)代教育的目標:教育的目的是成為你自己,解放你自己,實現(xiàn)你自己。
本文轉載自微信公眾號“南都觀察家”(ID:naradainsights),作者維舟。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芥末堆立場,轉載請聯(lián)系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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