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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ha| 顧遠:杜威還是布迪厄?—— 對于教育公平的再反思

作者:Aha社會創(chuàng)新學院 發(fā)布時間:

Aha| 顧遠:杜威還是布迪厄?—— 對于教育公平的再反思

作者:Aha社會創(chuàng)新學院 發(fā)布時間:

摘要:那個蹲在地上玩石子的孩子為什么一定要知道劉翔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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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根據Aha社會創(chuàng)新學院顧遠在近日舉辦的 “2019兒童公益教育行動論壇” 上的發(fā)言整理而成,內容略有增補。

我熱愛在世界各地旅行,特別是去哪些偏遠的地區(qū),總能給我?guī)硇碌囊暯呛退伎肌?000年的時候,我來到了蘇格蘭的一個小村子,叫John O’Groat。它位于英國本土的最北端,距離倫敦有1100公里。從這里做一個小時輪渡,就到了北大西洋上的奧克尼群島,更北端是設得蘭群島,都是英國的國土。我在村里和島上住了好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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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我會想,這里距離都市、距離首都倫敦那么遙遠,交通不便,自然環(huán)境惡劣,人們會不會覺得這里又偏遠又落后呢?很快我就發(fā)現,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這里的人們珍愛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會鄭重地舉辦各種有當地特色的文化藝術活動。這里還有獨特的地貌和物種,人們?yōu)榇硕湴痢8钗乙馔獾氖?,這里人們交往更頻繁的地方并不是英國本土,心之所向也不是遙遠的倫敦,而是挪威。事實上,從歷史的角度,這里最早是古代挪威的領土,不僅地理上更接近,文化上也有相當的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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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的游歷給了我相當大的沖擊。它讓我意識到所謂 “偏遠”、“落后”、“弱勢” …,往往只是相對的,是基于某個權威的 “中心” 所設定的單一視角和標準;如果從在地的視角和標準出發(fā),可能自有另外一番景象。

從那以后,帶著這種多元的視角,我對很多問題都有了新的觀察和思考,特別是我所從事的教育行業(yè)。

在一次教育創(chuàng)業(yè)的路演上,一個創(chuàng)業(yè)團隊是這樣開場的:“我們那里的教育相當落后。我們去當地的小學里跟五年級的學生交流,發(fā)現他們連毛澤東是誰、二戰(zhàn)是什么都不知道,而城里的同齡孩子早就知道這些了?!?當時另一個教育創(chuàng)業(yè)團隊坐在我旁邊,他們對我說:“我們那里也是這樣,信息太閉塞了。而且更糟糕的是,我們那里的孩子真的不肯動腦子,一點都不愛獨立思考?!?/p>

這讓我想起了2008年我看過的一部紀錄片。我已經忘記那部片子的主題是什么,但是其中有一幕場景我卻記憶猶新:在一個云南的村寨,一個當地的孩子蹲在山路邊低頭玩石子,一個志愿者蹲在他旁邊問那個孩子:“你知道奧運會嗎?” 孩子搖搖頭,繼續(xù)低著頭玩石子。志愿者又問:“那你知道劉翔嗎?” 孩子把身子扭到一邊,頭更低了,還是玩著石子。志愿者仰頭面向攝影機做了一個無奈的表情。我記得當時自己身上涌起了好一陣尷尬,心里只有一個問題:那個蹲在地上玩石子的孩子為什么一定要知道劉翔是誰?

長期以來,我們的教育一直有一種以城市生活為中心、以經濟發(fā)達地區(qū)為中心的價值取向,忽略了地區(qū)差異,特別是城鄉(xiāng)差異,依據城市兒童日常接觸的教育資源和學習能力編寫課程標準和教材,也主要默認了以城市兒童為對象組織實施具體的教學。用這樣的價值取向和單一標準,大量的兒童在教育上從一開始便注定處在了 “弱勢” 的地位。

在城市里,老師講解什么叫重力加速度,讓孩子們想象乘坐電梯上下樓,而很多農村的孩子根本不知道電梯是什么。我在西部農村地區(qū)的一所小學里隨手翻開內地捐贈的一本課本,上面教育孩子們要遵守交通規(guī)則、不隨地吐痰,而當地的孩子還根本沒踏出過自己生活的村莊。這種情況下,這些孩子會變得 “弱勢” 了。而且,這種 “弱勢” 狀態(tài)還會不斷地累積,并隨著教育階段的提高而體現地愈加明顯。

這是2017年的高考作文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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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帶一路”“移動支付”、“共享單車”……這些概念和它們指代的事物對很多欠發(fā)達地區(qū)的考生而言又遙遠又陌生。即便他們有公平的參加高考的機會,他們也注定是弱勢的,缺乏競爭力的。

還是這位北大的高考狀元說得通透:“高考是階層性的考試,農村地區(qū)越來越很難考出來,我是中產家庭孩子,生在北京,在北京這種大城市能享受到的教育資源,決定了我在學習時能走很多捷徑,能看到現在很多狀元都是家里厲害,又有能力的人,所以有知識不一定改變命運,但是沒有知識一定改變不了命運?!?寒門不一定無貴子,但確實越來越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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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教育之于社會的意義上,美國教育思想家杜威將教育看成是一種超越個人自身利益、為構建共同體的未來理想社會模式而努力的實踐活動,而在法國社會學家布迪厄看來,教育是在傳遞文化資本,實質上是在固化社會階層差異。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面對中國當下的教育現狀,我們不得不承認現實中的教育正越來越遠離杜威的理想,而趨近于布迪厄描述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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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我們有必要更深入地理解和重新定義教育公平,并據此展開進一步的行動。

人們通常按照重要程度和實現過程,把教育公平分為起點公平、過程公平和結果公平。

— “起點公平”指的是受教育的權利和機會上的公平,是教育公平的前提;

— “過程公平”指的是公共教育資源分配上的公平,是教育公平的條件和保證;

— 而“結果公平”指的是教育質量上的公平,是教育公平的最終目標。

按照這樣的定義,中國在教育公平上的成就似乎有目共睹。

1986年中國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義務教育法》,從法律層面明確了人人享有受教育的權利。從2001年開始,針對農村義務教育階段的貧困生實施 “免雜費、免書本費、補助寄宿生生活費” 的 “兩免一補” 政策。到2008年,全國城鄉(xiāng)已經實現了義務教育全免費。同時,女童、少數民族、殘障兒童,以及其他有特殊需要的兒童受教育的權利保障也有很大提高。最近幾年,在公共教育資源的分配上,政府也加大了力度,廣大的農村地區(qū)和欠發(fā)達地區(qū)在校舍硬件和師資配備上都有很大改善,師生比下降,教學多媒體配備齊全,教師年齡下降,招考標準提高。

與此同時,現實中教育公平仍有很多亟待改變的問題。比如在 “起點公平” 上,城市里的擇校問題,流動兒童的受教育權問題,戶籍對就學和高考的影響、小微學校的辦學資質等都遠未解決。在 “過程公平” 中,城鄉(xiāng)差異、地區(qū)差異仍然非常巨大。

與這些比較顯性的問題相比,有一個問題尚未得到足夠的重視:那就是上述的教育公平的定義中并沒有提到教育的內容是什么、質量評估的標準是什么,默認了教育只有一種內容、一種方式、一種評估標準,而這些又都是基于單一的優(yōu)勢地區(qū)的價值觀和視角。在這種情況下,很多受教育者從一開始便已經處于“弱勢”的地位,而在后來的受教育過程中也注定了很難實現教育質量上的公平。

意識到了這一點,我們便能更好地理解這樣一些事實:

-  中國的高等教育毛入學率已經達到46%,而在農民工子女這個群體中的毛入學率只有6%。

-   整體上,隨著各地區(qū)加大教育資源的投入力度,來自農村貧困弱勢地區(qū)的大學生數量確實比過去有很大提高。但是新增加的來自農村的大學生主要分布在教育資源、教育質量相對較弱的地方性高等院校,那里也集中了最多的高校貧困生。

-   在收費較高的高職和民辦高校,其生源也主要是來自中小城市和城鎮(zhèn)的學生。

-   此外,各學校不同學科專業(yè)的學生分布上也呈現很強的階層屬性。

換句話說,教育的現狀仍然是趨向于布迪厄描述的情形。

 在我看來,真正的教育公平指的并不是公平地接受公立學校教育的機會,也不僅是加大對于教育資源匱乏地區(qū)的資源投入;

更重要的是,它指的是每個人都有權利在適合自己的教育機構,以適合自己的教育方式,接受適合自己的教育內容,并且都會被公平地對待。

這就意味著各種教育形態(tài)、教育內容、教育方式都可以被平等地對待、自由地選擇,以及公平地被評估和認可?!?/p>

這幅漫畫非常有名,經常被用來展示什么是教育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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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更喜歡用這幅畫來展示我所理解的教育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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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一幅畫里,提供的是一樣的方式讓孩子們“公平地”去欣賞一樣的內容,這是對通常意義上的教育公平很好的隱喻。而在第二幅畫里,每個人根據自身不同的情況有不同的方式去到達自己選擇的目的地,這是對教育公平更好的隱喻。

從宏觀層面來說,這樣的教育公平意味著放開辦學資質,對不同背景的教育機構和不同的教育形態(tài)可以一視同仁。在教育內容、教育形式,以及教育技術的開發(fā)應用上將不同地區(qū)、不同人群的特殊性納入考量。

在微觀層面,這意味著學校和老師應該用更為個性化的方式對待不同的學生。很多時候,家長和老師口中的 “問題學生” 并不是真的有什么問題,只是相對于那個環(huán)境,那個統(tǒng)一的權威的標準,他們顯得有問題了。

對教育公益組織而言,改善教育公平的思路不能局限于只是做公辦學校教育的補充,或是模擬和追趕那些教育資源豐富地區(qū)所做的事情:他們補課我們也補課,他們有名師我們就搞雙師,他們重成績我們也不能落后。事實上,在現行的公立教育體系下,這樣的追趕恐怕永遠都沒有盡頭,只會讓弱勢的學生永遠落在后面,直到他們筋疲力盡,自暴自棄。

有些教育公益組織希望借助新穎的教學方式和技術去解決教育不公平的問題,他們設計了精巧的教具、精美的課件、生動有趣的課程,在帶給孩子們歡樂和視野的同時,卻并沒有在深層次上影響孩子們的學習動機,提升他們將知識應用于實踐的能力。這些團隊原本有機會去從事真正的教育,卻有意無意地做起了包裹糖衣的粉飾性教育。

教育公益組織應該努力去探索嘗試更多的更適合在地情況的、特定學生的豐富多樣的教學內容、教學方式,和教學的組織形態(tài),并在這種努力中體現出自己對于教育本質的理解,和對于教育的一些基本價值觀的堅守。

比如有不少學者認為在發(fā)展中國家,政府的教育規(guī)劃通常采用的是西方發(fā)達國家的傳統(tǒng)教學模式,著重關注數學、科學、語言和社會領域研究。這些教學內容可能會提升學習者的智識水平,卻對改善貧困兒童的生活狀況沒有多少相關性。這些學者堅定地相信,貧困地區(qū)的學生需要的不是更多的學術方面的技能,而是能夠讓他們提升自己收入前景和身心健康的生活及生存技能。這些技能包括財商素養(yǎng)、創(chuàng)業(yè)技能、維持健康的能力以及一些軟技能,如團隊合作,問題解決和項目管理的能力。按照這樣的教育理念在貧困弱勢地區(qū)開展教育工作的公益慈善機構有很多,比如孟加拉的BRAC、印度的Pratham、委內瑞拉的 “自給自足的學?!?,以及哥倫比亞的 “新學校” 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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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不少公眾對于教育公益組織的理解還停留在扶貧形式的捐錢捐物、支教、建校上。盡管如此,還是有不少教育公益組織早已不滿足于只是簡單的把城鄉(xiāng)資源拉平,而是把自己的工作重點朝向了以尊重 “在地性” 以及 “學習者中心” 為基礎的多元視角下的 “教育質量的公平” ,積極地嘗試著面向多元人群——貧困鄉(xiāng)村的兒童、女童、殘障兒童、有特殊需求的兒童等,進行多元的教育資源開發(fā),提供面向未來的多元化教育。

這是北京的一所面向農民工子女的民辦小微學校,叫 “實務學堂” 。我前天才參加了他們的年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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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張現場的照片中的女士就是校長,她正在講解學校的辦學理念和課程設置。她很明確地表示這所學校的培養(yǎng)目標是一個個 “珍貴的普通人” ,教給這些農民工子女 “生存與職業(yè)” 的技能,既包括編程、機器人這樣的硬技能,也包括溝通、協作這樣的軟技能。類似這樣的教育機構在中國正越來越多。就在那天會場上我還遇到了一位朋友,告訴我她在今年秋天將創(chuàng)辦一所自己的學校,幫助那些所謂的 “問題學生” 培養(yǎng)終身學習的熱情和能力。

這是在去年中國教育公益組織年會上發(fā)布的一份 “教育公益組織圖譜” ,是成都的一家教育公益機構整理制作的,可以為大家提供一個很好的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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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顏色的部分是那些尚未被充分重視的教育改革領域。我很高興地發(fā)現,群島加速器里的不少團隊所工作的領域正是落在這些白顏色的部分。同時,我們也可以繼續(xù)想一想,圍繞教育的改變,圍繞教育公平,還有哪些領域可以做的。還有很多,比如如何培養(yǎng)更多非教師職業(yè)的人去承擔教育的部分職能、如何讓企業(yè)和博物館、圖書館等公共機構更深入地參與教育、如何推動對學習的不同評價和認證方式等。

2017年底,我接連參加了兩個與教育有關的會議。先是在北京參加了 “世界教育創(chuàng)新峰會(WISE)” 與21世紀教育研究院聯合主辦的 “WISE-LIFE” 中國教育論壇,論壇的主題是 “以教育創(chuàng)新促進教育公平” ,與會者關注的是 “如何改變底層教育的現狀” 。第二天我便飛到了新加坡,參加第一屆 “亞洲教育科技峰會”,我看到了許多最新的,卻也是價格不菲的教育科技產品。在回國的飛機上,我寫下了一段話,我想就以這段話結束我今天的發(fā)言:

“如果教育創(chuàng)新沒有與教育公平相呼應,未來的世界將會變得更加分裂并固化:

一部分人接受的是用過時的教育方法灌輸的過時的教育內容,未來只能從事高度流程化、低認知度的工作,從而深陷社會底層;

另一部分人則充分享受新的更加有效的學習體驗,從事的是高認知度、高創(chuàng)造性的工作,從而穩(wěn)居社會的高等階層。

要打破這種局面,教育領域的社會創(chuàng)業(yè)者們大有可為,也必須有所作為?!?/p>

謝謝大家。

本文轉自微信公眾號“Aha社會創(chuàng)新學院”,作者顧遠。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芥末堆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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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Aha社會創(chuàng)新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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